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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沉重的身躯倒在绿荫里,我仿佛听到了风的悲鸣,身边的木吉他,在风的挑动下呜呜呜的响,我似乎听到了大地的哀嚎。六根琴弦在月光下折射出醒目的斑点,像是一个脚印, 它带着故乡的歌谣,从天边走来,穿过高山湖泊,踏过岁月长河,恰似儿时腼腆的笑声。
如同一个轮回,路边孤独的老槐树,似地狱里伸出的枯骨。大地在等待冰冷的月光退去,迎接另外一个新的黎明,直到太阳升起,他的身躯将会变成最丰富的养料,滋养着一株正在渴望成长的小树苗。
他们说,他是罪犯。但在我心里,他是一个传奇。
一? 安城往事
今天是七夕,我回到我曾经的俱乐部开始我的夜生活,没人认识我了,和其他所有的废物一样,喝着廉价的啤酒,白痴一般看着台上的跳着钢管舞的女人流口水。
这是一个美人,如同这座城市,妩媚而性感,妖娆而多姿,让人忍不住犯罪的冲动。这不奇怪,每个人看到美丽的东西,都会争抢着,恨不得打破别人的脑袋往上爬,踩着别人的尸体直到呼风唤雨,自以为睥睨天下。
但废物终究是废物,如同俱乐部免费赠送的廉价啤酒,连陪衬品都算不上。所以只能在别人双双对对的时候火急火燎地跑来这里,张大眼睛仰望着舞台上的那个妖娆的身姿,随后猛吞一口酒,自我麻醉地幻想着我过得很精彩,或许夜深人静,假使躺在她身边那个男人就会变成自己。
我还是想不明白,十五年过去了,安城面貌焕然一新,增了许多高楼和桥梁,治安比之以往也好太多了。至少,我今晚没有看见角落里嗑药的瘾君子和大街上横行霸道黑恶分子。但这间俱乐部,依旧一成不变,原来的装潢还算可圈可点,但也仅此而已,其实当初也不过为了图个乐,根本没心思打理。如今看来,除了舞台上那个迷人的女人,墙上的爬山虎,似乎这里的一切皆俗不可耐。
不断有人大吼着,在这里,不用小心翼翼,可以肆无忌惮欣赏舞台上那诱人的身段,不用怕人瞧不起,更不用担心明天如何:孩子的学杂费,父母的医疗费,还有那总是还不完的住房贷款。
明灭不定的摇头灯伴随着浓烈刺鼻的烟酒味彻底熄灭,那个美艳的女人也不见了,大厅里顿时一片唉声叹气,都是男人的声音。似乎随着她的离去,他们也失去了另一半美好的未来。
我抬起啤酒杯,闭着眼睛仰着头一口吞尽。
爽!无比的爽!老子十五年没喝过酒了,今晚要喝个痛快,明天回家,大睡三天三夜,天王老子来也休想挪动我。
当我睁开眼睛,顿时发现,整个大厅忽然鸦雀无声。随后灯亮了,不是舞台灯光,而是炽烈的白炽灯,非常的刺眼,就像一柄利剑,直抵人的心房。
无数的武装警察鱼贯而入,不一会儿便把整个俱乐部围得水泄不通。
“扫黄,通通都拿出身份证,抱着头蹲在地上!配合调查!”
一声大喝,震得大厅里的人战战兢兢,慌忙地拿出自己的身份证,双手托着举在头顶。
我置若罔闻,自顾自地给自己倒满一杯啤酒,又一口气吞个干净。
真倒霉!我招谁惹谁了?不就是怀旧一下,来自己曾经的场子喝杯酒,怎么遇到这种破事?
随后,我听到了沉重的脚步声,一步步向我靠近。我知道,是方才那大喝的魁梧汉子,一看就是一个优秀称职的刑警,他必定是发现了我的不配合,不用想,他必然准备把我撂倒。
“小刘,你在干什么?”这时,一声询问传进我的脑海,很轻,很柔,如沐春风。
“多么熟悉的声音,从来不需要想起,永远也不会忘记!”
曾几何时,这声音时常在耳边萦绕不绝,如百灵鸟一样叽叽喳喳闹个不停,十五年了,我终于再次听到她的声音了。
“任局,有人不配合……”
“你盯好整个俱乐部,不能让一个人走掉,我去看看怎么回事?!?/p>
她来了,她朝我走来了,我该怎么办?
尽管这里乌烟瘴气,酒气漫天,但我依旧感觉到那熟悉的气息。
“你好,我是公安局长任心,请你配合,出示你的身份……”
任心!我猛然回头……是她,真的是她。
无数个夜里,我曾经幻想着,出狱后会是怎样的景象,我会去哪里,会与谁说第一句话。我无数次想象着,见到她的第一眼会说些什么。
然而此时此刻,无数个念头闪过,我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还是她,依旧是那张熟悉的脸,只是剪去了长发,此时一身警装,英姿飒爽。她丰腴了很多,却显得更加从容与美丽。
唯一不变的是她的眼睛,如从前那般亮,炯炯有神,我好想拥抱她,闻着她的发香,轻轻在她耳边说,我好想你。但这该死的双腿,关键时刻掉链子,不听我指挥。这时,从她的眼睛里,我看到惊喜、错愕、复杂,最后看到废物一般的自己。
不知不觉,我三十六,她已然三十又五了。
十五年过去,她可能已经为人妻,为人母,我又算得了什么?那身干净笔挺的警装,让我生出遥不可及的荒唐感。
很明显,我看到她欲向我靠近,想拉近点距离,却生生忍住了。
“开……你什么时候出来的,你……你还好吗?”
“今天刚出来,我还好,还好……”
话一说出口,我就恨不得扇自己一嘴巴,好什么?整整十五年,没日没夜面对漆黑的房间,肮脏的马桶,冰冷的铁架床,这叫好?每天与黑暗为伍,与孤独为伴,除了一张发白的相片,还有遥不可及的思念,我还剩什么?怎么这么没用?哪怕说几句话硬气话转身就走,也好过这般尴尬。
可我能说什么?当初就是她把我送进监狱的,但又不是她的错,怪不了她,我又该当如何?
“你还在恨我吗?”
“我不恨你!真的!我把人双腿砍了,命根子给人废了,我知道是重罪,但我不后悔,这世上有人含冤而死,就有人申冤,至于结果如何,不重要……我觉得值就行了!”
“我知道你对那女孩的死耿耿于怀,可正义若是不公平地传递下去,是会危害正义本身的……”
“公平?什么叫公平?那女孩就在法 院对面跳楼自杀,而那个人渣把人强暴了还能大摇大摆地走出来,屁事没有,这叫公平?牢我也坐了,还想抓我二次?要查身份证是吧,刚出来,没有!你看着办,反正名声早就臭了,我现在就一劳改犯……”
“你还是老样子,我现在知道了,你的确不恨我,却在怨我,怨我没去看过你一次,怨我连封信都没有,可你知道吗?你进去没多久,我就结婚了,我后来生了个女孩,她很调皮,现在十四岁了……”
“什么?你……”
这时,我看见她笑了,有五分天真,有五分狡黠,一如从前那般,很美,很美……
那年秋天,桂花开得正好,整个龙潭,十里飘香。
任心第一次下乡,也是第一次看到安城以外的景象,那是金色的稻浪,从山脚到山头,一层又一层,好不壮观,层层叠叠的梯田中,有很多老农在打稻谷,谷斗咚咚咚地响彻山间,好不热闹。
任心坐在车上,伸出头望着窗外,漂亮的大眼睛里满是好奇。
这时,她听到了豪放非常的山歌,眼睛更加亮了,两条长长的马尾辫也随之飞扬起来。
那是一个少年,似她一般的年纪,看上去十四五岁大,却黑面短发,光着膀子,着一条牛仔裤,踩着一双人字拖,非常引人注目。
最吸引人的地方是他身上随意摇摆的吉他,他边走边唱,唱着任心完全听不懂的歌谣,却惬意自得,他的歌声琴声,轻快而自然,竟与山间的谷斗声遥相呼应,似大地的脉动,动人心魂。
“真好听,就是不知道他唱的是什么……”
“心儿,那是布依族人的语言,他们也叫仲家人,如果你听得懂壮语,也就听得懂他的山歌了,贵州布依族和广西壮族是同一血亲兄弟民族。三月三他们仲家人会到南盘江找壮家人对山歌呢,一头是贵州的,一头是广西的,很热闹,人山人海的……”
“妈,你听得懂他们的话?他唱的是什么呀!”
“他在唱他的家乡,金黄的稻谷,清澈的河水,挥汗如雨的农民,坚强勇敢的少年,还有美丽独立的姑娘……听上去像是一首诗,这孩子是个天才,我听他扫的和弦,副歌的有些部分还没歌词,可能是刚刚写的歌,他即兴演唱,如果完成,会是一首非常纯粹的民谣……”
“这么厉害?”
任心嘟着嘴巴,大眼睛却不停地闪动着,似乎有说不完的话。
却在这时,母亲忽然一脚刹车,恰好停在少年的身侧。
“小兄弟,请问一下,龙潭学校怎么走?”
“呀哈?您是谁?来龙潭干什么?”
这是一个无比英武的少年,听到有人问路,立马收起吉他,在转身的一瞬间,那一张黑面收起了笑颜。
他看到了陌生面孔,双眼顿时闪出夺目的光芒,炯炯有神,很是警惕地从任心母女身上扫过。
任心顿时不高兴了,什么眼神啊,当我们是坏人?
“喂,你看什么看?问你话呢!”
“哟哟哟,小丫头,你凶啥子凶?”
“小子,你……”
“好了,心儿,别闹了……小兄弟别生气,我是从安城过来支教的老师,我姓任……”
“你是任老师?天呐!”少年立马变了脸,那一张黑面,喜笑颜开起来。
“那老东西………哦不,校长上个学期就念叨,我们学?;崂匆桓龇浅F?,非常温柔,非常非常好的女老师,她姓任,而且还会做我们的班主任,我是盼啊,盼啊,学期结束了啥影子都看不见,以为他是忽悠人的,没想到您真的来了!”
任心闻言,不禁白了他一眼,这什么人啊,翻脸比翻书还快,还嬉皮笑脸的,一看就是个问题人物。
“孩子,你新学期就初三了,对吗?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吴,家里人都叫我小开,嘿嘿……”
“你就是小开呀!我听校长提过你,也看过你的很多资料……”
“资料怎么说我的?是不是说我非常的英武不凡,学习非常优异,非常的出色?任老师,不是我吹牛,这十里八乡的,谁不知道我?您这么温柔漂亮,眼光也肯定非常的准,也一定这么认为的了,我……”
“自恋狂,马屁精!”
任心听不下去了,噘着嘴巴,很是郁闷。
“喂,我说小丫头,这么凶巴巴的干嘛?我哪里招你惹你了?”
“你说谁小丫头?哼!小子,我十四岁了,我比你大!”
“切,我十五了,而且我比你高,不信你下车来比比,哼哼!”
“你……你欺负人!”
“我怎么欺负你了?任老师,您看见了,我没有欺负她啊……”
“好了,小开,你让着她一点,能不能上车,给老师带个路呢?”
“那是当然的了,不过,我有座驾,嘿嘿!”
少年得意洋洋地瞟了任心一眼,随后吹了一个口哨,刹那,那不远处的大河边,一条黑影从桂树林中闪过。
任心下意识转过头来,抬眼望去,那是一匹黑色的骏马,非常高大,俊朗不凡。它四蹄飞扬,跃上崎岖不平的泥巴路,不多时,便来到少年面前。
这像是一匹野马,没有马绳,没有马鞍,身上什么都没有,就在任心诧异之时,那个嬉皮笑脸的少年,将吉他背起,纵身一跃,非常矫健地跳上马背。
“有朋自远方来,小黑,我们回家,备菜备饭,哈哈!”
少年大笑一声,提着马鬃毛,似朋友伙伴一般,轻轻拍了一下马背,它似乎听懂了他的话,昂起高傲的头颅,前蹄高高跃起,往前方飞奔而去。
下一刻,任心听到了狂放不羁的笑声。
“任老师,这路不好走,您开慢点,我在前面为您探路,不用担心任何人的骚扰!哈哈!”
马背上,他又弹起了吉他,那双手指,好似去风的家里做过客,去云的深处交过友,每一个音符,都似乎是每座大山夜里无尽的思恋与倾慕。
风尘仆仆的皮卡车摇摇晃晃,似乎在拼命追逐那个马背上的少年,田里山间,暮风夕阳。一帘晚霞映照,任心的脸红扑扑的,她一直看着他,直到大路开始平坦,那一人一马步入炊烟袅袅中。
“老师,您看,寨中心那儿,那就是我们的学校,您先去找那老东西办手续,如果有不开眼的为难您,您说我是您学生就是了,我回家烧好菜就来接您!”
话音刚落,那一人一马,忽地化为一道闪电,消失在斑驳的石板房中。
“这孩子……”老师苦笑,回过头来时,才发现女儿眼神恍惚,傻愣愣地望着那个少年消失的方向,不由得眉头皱起。
“干什么呢?人家已经走了!丫头,你不会喜欢他了吧!”
“老妈你说什么呢?那个讨厌鬼,傻子才喜欢他呢!”
“我看你呀!现在就像个傻子,脸都红了……丫头,你要交朋友,我不反对,也不会阻拦你的,妈妈也是这个年纪过来的,但你现在还是太小了,涉世不深,所以……”
“好了,好了,我知道啦,啰里啰嗦的……”
“多说你两句就不爱听了吧,我不是说他不好,他生性洒脱,热情大方,反而,我很喜欢这孩子,但是据我了解,他平日里一直没人管束,做事任性而为,不顾后果……”
“他怎么了?”
“你知道吗?来支教前,我认真看过他的资料,他的确学习成绩优异,非常突出,但一样爱惹是生非,好在这孩子本性不坏,很多时候都因为替人打抱不平,但每次下手都很重………你老爸还特意交代过一件事,前不久,刚暑假的时候,龙潭发生一件大事情,可能与这个少年有关……”
“老爸说啥了?”
“前不久,有一伙毒贩在龙潭后山制毒,某天夜里,莫名其妙被人一锅端了,全部被打重伤,领头的那人直接被砍掉一只手,你老爸说,当地民警接到匿名电话报案,赶到时,这几人都奄奄一息了……”
“妈,你是说……”
“不错,是他……当时闹得沸沸扬扬的,根据那几个毒贩的描述,体貌特征,与他完全吻合,还有那匹马,通体乌黑,身材高大俊朗,是内蒙古特产的马匹,这种马匹,别说龙潭,就算整个安城地区都没有,除了吴邦龙那个疯子万里迢迢运来给他儿子做十六岁的成人礼,再没有别家了……”
“那……他为什么他一点事都没有?”
“你老爸见过他,他一句话都没说!”
“什么?”
“很沉稳,很警惕,就像刚刚见到我们的时候一样……后来叫那几个毒贩去指认他,你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吗?”
“怎么了?”
“被吓瘫在地,当场翻供,后来对他更是只字不提,再加上龙潭的父老乡亲直接跑到城里去请愿,这事最后也不了之……”
“妈,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件事?是告诉我他很危险,离他远点么?”
任心没发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这不是恐惧所致,而是想起那人离开后的怅然若失,这种感觉很莫名,让她捋不清头绪,烦躁难安。
她满心失望地看着母亲,却见母亲微微摇头,轻轻拍了一下她的手背。
“过两天就开学,他也就是我的学生了,为人师者,有教无类,我的学生有问题,我就有责任把他教好。这孩子本性不坏,他个好苗子,路走了歪了那就太可惜了………我之所以告诉你,是想让你明白,无论以后你做什么事,遇到什么人,都要心里有数,你交朋友也好,以后长大了谈恋爱也好,我都不会干涉你,但心里必须有个度量,别糊里糊涂的,再说了,我亲口告诉你,总比你以后听别人说要好得多,不至于到时候惊慌失措,误会别人!”
任心长出一口气,摇摇晃晃,整个皮卡车也缓缓驶进校园中。夕阳西下,在天边摇摇欲坠,于后视镜中折射出一道光,恰好落在她的脸上。
车最后停在了篮球场旁边,任心看到一个年过百半的消瘦男子正在等候,他扶着宽厚的镜框,满面笑容,应该就是校长。任心下了车,她没有心思去听母亲与校长在交谈什么,而是在打量她新的学习环境。
这个校园并不大,只有两栋教学楼,一栋是小学,一栋是初中,两栋楼之间是篮球场,也做操场之用,篮球场旁边,有几张乒乓球桌,除此之外,操场的南侧,可以看到一栋老旧的教师宿舍。
只是随意打量一眼,任心便兴致缺缺,比起城里,这里少了太多东西。
不知道母亲他们聊了多久,直到夜幕降临,校长最终带她们母女来到了宿舍,但一推开门,任心便蹙眉了。
这是一个房间,虽然打扫干净了,且两头通风,但空间太小,摆下一张床和几张简单的桌椅后,便所剩无几。
她不是娇生惯养的女孩,只是这样,苦了母亲了。
“任老师,条件艰苦,你体谅下。由于龙潭没几个教师,在这里任教的老师,都是从各地过来的,所以宿舍有些紧张,而那些孩子都是走读呢!走廊那边有个公用的厨房,但你刚来,先在我家将就一段时间,以后筹备好了再说,东西都得去赶集买呢,还有这里吃水,得去山那边挑,实在对不住,万望理解!”
“吴校长别这么说,已经很好了,不过得借一下您家的水桶用一下,总得洗漱嘛!”
“任老师,不急,不急……”
“你当然不急了,十天半个月不洗脸没关系,但任老师是谁?人家好不容易下来连一把脸都洗不上,这算怎么回事?我就知道你个老顽固出的都是馊主意……”
这时,只听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充满玩世不恭,他单手靠在门边,抖着腿,似笑非笑地看着老校长。
让任老师诧异的是,老校长并没有说什么,只是气呼呼地把头扭到一边,吹鼻子瞪眼。
任心却管不了那么多,此时竟全然忘记了母亲说的话,不自觉地走到他面前,低声地说:“你来了!”
“嗯,来了,我就知道会这样,这老东西……”
“小开,别这样和老校长说话,这样不礼貌!”
“好,听老师的,不说了,说了也白说!”他摆摆手,迈前一步,任心母女都没反应过来,便已经抢过她们手中的行李,转身大步离去。
“小开,你这是干什么?”任老师顿觉得莫名其妙。
“去我家?。 鄙倌杲C家谎?,眉头微皱,“这就一个房间,连水都没有,怎么住?我家房间多的是,不信你问这老顽固!”
“他说的倒是真的,家里就他一人,还有很多空房间,那边条件倒是比宿舍好得多……”老校长扶着眼镜框,尴尬一笑,“还有就是这边……治安不太好,住他家安全得多,龙潭寨人,都很敬重他老爹,你们住他家,就没人会骚扰你们母女了,毕竟安全第一嘛……”
“这……”任老师无言以对了,倒是任心,在一旁不断地打量着这一老一少,这是唱戏呢,一出又一出的。
这下轮到少年愣在原地了,过了半刻终于反应过来,顿时勃然大怒,指着老校长,黑着一张脸,浑身颤抖。
“老东西,敢情你压根没打算安排任老师是吧,故意演戏给我看呢,难怪一大早上就来我家,说路边那块田有黄鳝,叫我去钓来煮汤,原来你是让我去等任老师她们,你明讲不行么?和我摆道道!”
“别一口一句老东西的,我是你二爷爷,别总是没大没小,不那样说你会去吗?怎么,现在不乐意任老师她们了?”
“你……”少年点点头,懒得争了,目光落在任心母女身上,催促说,“任老师,我们走吧!饭菜都做好了!”
“这……”任老师犹豫了一下,索性也答应了下来,“那就麻烦你了!”
“咦,看您说的,我巴不得老师天天住我家呢,能辅导我学习功课,不是我吹,要是我能有像您这样的好老师一直教我,中考我一定考全市第一……”
“吹牛!”
任心跟在身后,蹦蹦跳跳的,大眼睛不停转动着,不停地唱着反调,俩人争争吵吵,留下一路欢乐,不知不觉,三人便来到一个院子中。
这是一个大院子,由石板铺成,干干净净,方方整整,大院两侧,分别有个小院,左侧是桂树林,右侧是一片桃园。大院中央,有一株古榕树,像一把大伞,遮天蔽日,枝丫开方圆十数米远,非常的壮观,任心兴奋非常,跑到大树下比划一下,非得有如她一般的五六个人牵起手来才能将主干合抱。
此时,大树下,已然摆好了桌椅,桌上四菜一汤,热气腾腾。
“哇!小开,这是你家么?这菜是你做的么?”任心很是高兴,不断地打量着眼前的大男孩,像是刚认识他一样。
她的确刚认识,只是这个少年,一次次颠覆了她的印象。
“嗯,是我家……”他难得腼腆起来,指着前面的石板房,轻声地说,“老师,你们一路辛苦了,我们先进家,把行李放好,然后洗把脸就吃饭,桃园那边,我自己盖了一个洗浴间,你们要冲凉也方便的?!?/p>
“好!”老师点头。
他们踏上了石台阶,走进了堂屋。
这是典型的木架房,据说当初立房子时候,是先订好架子,随后全村几十个人一起拉,将房子立起来,才盖上石板,已经有百余年的历史了。
房很高,很空旷,分为三个大间六个小间,左边两间皆是卧房,右边外间窗口正对着大院,分两层以木板隔开,下层养马,上层同样是卧室,里面一间是厨房,一个火坑,一个大灶,旁边还放置了一口大水缸。
除了厨房,每个房间都铺上了木板,秋高气爽。
堂屋顶方,高高的房梁上,吊着一串串玉米,好不诱人。
然而,最吸引任心注意力的,是堂屋正方的神龛上,两幅黑白照片。
她看着照片,又转头看着他,眼眶一下子湿润了。
“开,他们是……”
“我父母。”
“对不起!”
“说什么呢?傻丫头,来,老师,你们看看房间!”
他推开左边的房门,这是一间简朴的房,一套梳妆台,一套桌椅,一张衣柜,一张大床,外无其他。
老师看了一眼,很明显,房间刚被打扫过。
“老师,这是我阿妈的房间,床铺被褥都是新的刚换的,您就住这儿吧,打开窗,刚好闻到桂花香呢,明天我再去给您折腾一张书桌来,给您办公用!”
“孩子,你有心了!”
“那我呢?我的房间呢?”任心问了一声,也不顾母亲的反应,便跑出去了。随后,她丝毫不顾忌,推开一个又一个房门,最后,目光锁定在右侧的卧房里。
看到那个少年回到堂屋,她便趾高气昂,如同在宣誓自己的领地一般,指着右侧的房间:“我要住这间……”
少年闻声,原本黝黑的脸变得更加黑了。
看到他这般模样,任心秀眉微微一蹙,说:“怎么,你不乐意?。 ?/p>
“小仙女,这是我房间嘞,我住这儿,好看守小黑,免得有人把它给偷了,这可是我老爹大老远给我千挑万选运过来的,我养了好多年呢,你说你一个姑娘家家的,一点都不知道矜持,那么多房间,非得要这个?这算怎么回事嘛!”
“哼!我不管,反正我就要这间!”
“行行行,我怕你了,等吃饭后我搬出去,我睡神龛背后,这总行了吧,但别指望我给你铺床叠被!”
“哼,要你管!”
任心笑了,似打了一个大胜仗,背着双手,如视察一般,走进房间。
她看到了工工整整的书架,看到了那把精致的木吉他,却在下一刻,她整个僵在原地,干干净净的书桌上,没有其他,除了一件东西,安安静静地摆在那里。
这是一口苗刀,直而长,刀面光滑如镜,却在刀锋处,竟有暗红的斑迹,迫人无比,无不映照着它曾经的岁月光辉。
苗刀,曾伴随着戚家军杀过倭寇,而此时,立劈了毒贩的手。
任心忽然想起了母亲的话,一个少年,单刀匹马,一个人捣毁一个制毒窝点,且不论此举,将毒贩重伤致残是否违法,单凭这份气魄与血性,这份洒脱与风流,这个少年,堪称一个传奇。
“你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任心低语,眼神迷离。
当她走出房间时,已然不见母亲和那个少年,恍恍惚惚中,她走到门口,这才发现,那个可恶的少年,已然坐在母亲身边,献殷勤似的给母亲夹菜呢。
“老师,您尝尝这腊肉如何?嗯,重点是这辣子鸡,我花好多功夫才做好的,您来得正好,尝尝给点意见?!?/p>
“呀!这味道真香,孩子,你怎么做的,也教教我?”
“嘿嘿!我阿妈以前总是做给我好吃的,我在旁边看着看着就会了,来,老师,您多吃点,再喝点汤,这里还有点素菜,吃好了,今晚好好休息,您今天实在太劳累了……”
“好好好!”
“真有这么好吃?吃饭也不叫我,哼!”
任心走到桌旁,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最后实在忍不住,拿起筷子,夹起一块辣子鸡。
“怎样?”他盯着她紧张问道。
“一般般,还过得去!”她大大咧咧地扫了他一眼,筷子已然夹起了第二块辣子鸡。
“喂,我说,你夸我两句会少根头发啊,连老师都说好!”
“本来就一般般,我可不会说违心话!”
“那你别吃,要吃自己做去,厨房啥都有!”
“小子,这你就不懂了,菜做出来必须有人吃才有价值,不然就浪费了,浪费可耻,知道吗?”
他沉默了,埋着头刨饭,不想搭理她。
但她觉得,机会难得,要乘胜追击,眼珠一动,便脆声说:“小开开,看你做这么辛苦做这么多好吃的,现在又这么懂事的份上,我奖励你,这龙潭寨有啥子好玩的,明天带我去转转?”
“你叫我小开开?还奖励我带你出去玩?”他放下碗筷,提高了声音,觉得不可理喻。
但她却迷惑地眨巴着大眼睛,理所当然说:“是啊,难道不是吗?”
“是是是,你不说倒是忘了,明天的确有个事很好玩,你想去的话,我带你去!”
“啥子事叻?”
“这……”
“快说,别跟我打马虎眼!”
“我们寨里不是有很多孤寡老人嘛,他们的儿女都出门打工了,许多老人还带着孙子孙女,别说其他的了,吃水都非常困难,得翻山越岭去取水,我每个星期都会给他们挑水的,把他们家的水缸装得满满的,这样也能够让这些老人吃一段时间了……”
“这个…那个……”
“怎么,怕了?也是,你这小身板的,不行。刚刚老师还告诉我,某人立志,长大以后要做一个勇敢英雄的人民公安呢,连挑点水都怕,还勇敢……”
“你……你都知道啦!这是我的理想!”
“你直接说去不去吧,把水挑好,明天晚上我给你做顿更好吃的,再带你去虎头寨看苗家人的芦笙舞比赛,可精彩了,如何?”
“去就去,谁怕谁?那可说好了,挑完水后一定带我去看芦笙舞哟!后天就开学了,你可不能糊弄我,永远都不行!”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小开开,吃完饭后你能不能弹吉他给我听听?”
“好啊,我今天刚写了一首歌……”
是夜,繁星点点,老师不知何时起已然离开大院。伴随着欢笑,一缕琴声穿过长空,带着无尽思念,飘向无垠的夜里。
榕树下,一把吉他,两个半大的孩子。
“开,你为什么喜欢吉他,难道不喜欢钢琴吗?”
“因为它是自由的,它可以带你去往任何地方、任何一片有情有义的土地。有吉他在手中,你可以歌唱耕田的老农,你可以歌唱跳舞的姑娘,可以歌唱流血的农民工,可以歌唱守卫边疆的孤独战士……我喜欢钢琴的声音,但不喜欢钢琴,它就像是一个被宠坏的公主,被一群自以为风流的恶霸锁在房间里。钢琴,实际上早已经成为奢侈的消遣品,只是为那些所谓成功人士、权富圈子服务,大多数普通人根本接触不到,我压根不喜欢……”
“我要做一名人民公安,把你这样的坏人通通打倒,哼哼!”
“你可以的,至少你胆子很大,天不怕地不怕的,哈哈!”
繁星闪烁,广袤的星云中,或许其中一颗微不足道的星,正在承载着你遥不可及的梦想而努力发光。而那暗红色的光点,不可想象的遥远,你只需要拼命把这距离转化为可以把握的形象……
多年以后,任心回忆,这半生中,什么日子最是难忘,当数初见的那日,那个少年,那把吉他,那一顿香喷喷的饭菜,还有那一曲纯粹干净的民谣。
“恭喜你,有自己的孩子了!”
俱乐部,早已经人去楼空,此时大厅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她有孩子了,我应该高兴的。她如愿做了公安局长,这些年来,虽然我与她不曾有过任何联系,但在监狱里,十个重犯,有九个是她送进去的。她的事迹,我一直有所听闻。她是扫黑除恶的急先锋,十多年来,攻破各类大案重案数百起,她改变了安城的面貌与风气,以法治安,她已然成了安城真正的守护神,正在向自己的偶像靠近,我更应该为她感到骄傲的。
十五年,可以改变一个人,她正是意气风华的时候,而我,已然老了。这不是年纪的问题,我只是感觉,已经步入了夕阳中,走投无路。
不知不觉,我与她拉开了一个星河的距离,能够遥望,却触不可及。
“开,你还记得我们什么时候相爱的吗?”她嫣然一笑,忽然问我,像是一个小女孩。
“相爱?”我愣住了,不知如何回答。
兴许,是从第一眼看到她,那傲娇的神态让我痴迷;兴许,是她奋不顾身跳入大河之中救人的勇敢;兴许,是她只身一人面对数十个高利贷赌徒围攻时的倔强;兴许,是她面对一个老农的牛被偷了后的黯然神伤。那一年,她在农村,年仅十四。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彻底爱上她的。但我知道,我爱她,注定是一辈子。
“那时候我很任性,我知道,若不是你一直在背后帮我,震慑住那些人,我早就出事了……开,时间过得真快呀,一晃二十年过去了,我还记得中考那日,犹如还在昨天……”
中考那天,安城下了一场大雨。龙潭初中毕业班,几乎所有学生都上了中巴车,准备去往安城,他没有来。
实际上,自起床开始,任心就没有看到他的人了,甚至连平日里给她做的早餐也没有,厨房空空荡荡,她推开神龛背后房间的房门,只看到叠得整整齐齐的被子,人不知哪儿去。
那匹黑色的骏马也不见了。
这一年,她早已经习惯有他在身边,无论餐前饭后,都要欺负他一下,才能安然睡去。龙潭很乱,开赌的、偷牛的、吸毒的、还有无所事事的,恶风盛行,这一年她不知道惹出了多少是非与风波,都是他在背后默默为她化解,护她安全。
他们怕他,这是共识。
她以为他担心进城后,马匹无人照顾,所以找人代看了,他定是早早就来学校集合的,然而她找遍了整个校园,一样没看到他的身影。
任心慌了,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如此慌乱,大雨不断冲击着她的雨伞,她的手一直颤抖,望着学校大门口。
“老校长也没来,他不放心大家的衣食住行,说过要陪同大家一起去城里参加考试的,也不知道他们爷孙俩出什么事了!”
“妈,你别吓我!”
任心等待的人没有来,却等来了一辆警车。
老校长现身了,在几个民警的陪同下,满面愁容。
“老校长,这是怎么了?”见母亲上前招呼,任心也紧随其后,生怕错过重要的消息。
“我孙女不见了,昨晚就没回家过,我找了整整一个晚上,连点线索也没有,她才七岁?。「崭丈弦荒昙?!要是阿龙还在,谁敢欺负我们龙潭人,现在人贩子的手都伸进来了……”
“什么?小囡囡不见了?”任心上前一步,抓着校长的手,满是关切,“校长爷爷不要太担心,囡囡一直黏着她大哥,他也……”
“对啊,小开呢?他人呢?他昨晚上就出去找了……”
老校长话音刚落,忽然一声嘶鸣,划破了天际,震动长空。
所有人不约而同,望向学校门口。
任心发誓,此生此世,她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幕。
大雨滂沱,一匹黑色的骏马,它冲破了雨帘,撕破了风幕,扬着高傲的头颅,出现在众人眼中。马背上,那是一个黑面少年,他满身是血,一手托着长刀,一手抱着一个小女孩,冲进学校大门。
雨一直下,不断洗刷他身上的血迹,旧血刚过,新的血水又瞬间弥漫他的全身,他仿佛不知疼痛一般,冷峻的黑面上,全然没有一丝表情变化。除了那只还在流血的手臂,依旧紧紧抱着小女孩。
随着骏马缓缓放下四蹄,所有人听到了他温柔的声音。
“囡囡害怕吗?”
“大哥打跑了所有的坏人,大哥在,囡囡不怕!”
“好,囡囡真乖,待会儿跟着爷爷回家,乖乖的泡个热水澡,然后乖乖的睡上一觉!”
“嗯,囡囡听哥哥的……”
“开!”任心大哭,丢了雨伞,大步奔去。
“你在等我呀!”他笑了,露出来洁白的牙齿。
“不准哭,你以后可是要当公安的人,来,接住这丫头,她都淋湿了,当心感冒……”
“我没哭!”任心哽咽,伸手将小女孩接下来,却在下一瞬间,那个挺拔的少年,双眼一闭,身子一偏,整个人直接从马背上栽倒,重重砸在地上,昏了过去。
时光如梭,三天一晃而过,当任心最后一次看到那个少年走出考场,他那张黑面上,又露出了得意洋洋的笑容。
这让她有些气馁,她知道他学习优异,每天都是空手上学,课堂上睡觉,她拼命地追赶他,不想落后太多,但每次测验,他的成绩都遥遥领先。
果然,他做到了,没有吹牛,当中考成绩公布出来,他的名字,如一颗耀眼的星星,赫然立于榜首。
他说,他有个世上最好的老师,教他做人,让他懂礼,更让他自信。
他被安城一中录取了,所幸的是,她也考得不错,两人进了同一所高中。
母亲依旧还在龙潭,他们依旧形影不离,一起看书,一起爬山,一起散步。每当闲暇或放假,她开始尝试找一些简单的案件做推理与分析,而他,背着吉他,走遍西南的每一寸土地。
他说,他的梦在远方。而她认为,她的路在脚下。
三年过去,她已然亭亭玉立,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而他也真正成年了,比以往要又高了十几公分。
直到高考结束,她才收到他的一封信,只有五个字:我走了,勿念!
“混蛋!”
她明白了,他放弃了高考,背着吉他去远方了。
他总是说,我们教育资源太少,各大学给的录取名额更是少得可怜,每次高考,犹如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他非必要高考,与其浪费这个名额,还不如留给更需要的人去争一争,这将会更有用。
这个混蛋,以为他当初只是开玩笑,他真的走了。
任心从警校毕业,进入刑侦支队后,第一个办的案子,便与他有关。
不知受了多少煎熬,流了多少泪,总是盼着望着,能见到他一面,她甚至忘记了过去多少年,那个陪伴她一起长大的少年,却音讯全无,一个电话都没有。
他回来了,开了一家俱乐部,名为红蜘蛛,再见面时,他缩在一个角落喝闷酒。
“你好!”这是他开口的第一句话,有些无奈,有些苦涩,还有些自嘲。
任心咬牙切齿,相处多年,她怎会听不出他的情绪?此时她恨不得扑上去扇他一耳光,告诉他什么叫你好。
你好?不,我不好!你这混蛋,不知道我多想你吗?
但任心忍住了,她是来办案的,案情很简单,这家俱乐部的一个包房公主,被客人灌酒后,被带出去吃夜宵,最后在酒店被强暴了。
嫌疑犯是一个地产商的儿子,在安城非常有名望,任心管不了那么多,既然涉嫌犯罪,不管你是谁,就应当依法抓捕。
她做了,但案件既然涉及俱乐部,她需要找负责人了解多一些情况。
是夜,她来得快,走得也快,他也没有挽留,两人只是谈案件相关的事情,甚至连叙旧的一句话都没有。
翌日开庭,结果却让她大失所望。被告人找来很多证人,都可以证明其没有实施犯罪。
一,他没有灌这个女孩酒,都是大家喝高兴了,你一杯我一杯。二,女孩是自愿和他一起出去吃宵夜的,同样有很多人证明,大家还吃得开开心心的。三,去酒店的时候,两人明确开了一个单人床的房间,女孩虽然喝了点酒,但意识清醒,酒店前台可以证明,被告人明确表示,两人的确发生了关系,但都是年轻人的你情我愿,她身上并没有任何伤痕。
女孩当庭就哭红了双眼,声称不是这样的,他们作的都是假证,她是硬生生被拖进车里,最后强行带到酒店的,她一直哭,举目四望,然而,她没有一个人证可以证明她的话,最终,被告人判决无罪,当庭释放。
当任心陪同女孩走出法 院大门,立马迎来许多媒体和记者,一直在逼问女孩,是不是她勒索不成,便开始诬告富商儿子。
此时的女孩,如同面对一群豺狼虎豹,犹如大风中的枯叶,孤苦无依,单掌难鸣。
在镜头面前,她说了一句让任心刻骨铭心一辈子的话。
“难道我被侵犯了,还需要一个人在旁看着才算证据?最起码得有录像证明?是不是每个罪犯害人后都会留下视频录像?有关部门是不是除了看视频就不会破案了?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的冤屈会用血来洗!”
女孩说完,冲出记者的重重包围,走进对面新建的大楼中。
这时,被告人大摇大摆地走出来,深深看了任心一眼,而后面对所有镜头,如同开新闻发布会一般,侃侃而谈。
众人议论纷纷,忽然,街对面传来一声巨响,随后尖叫声四起,街头大乱。
那个女孩,跳楼了!
任心眼前一黑,差点昏过去。
一条鲜活的生命就这样没有了!
她想逃离这里,这里太肮脏了,让她觉得恶心,她想见到他,只有在他面前,她才能做真正的自己。
是夜,乌云密布,天雷滚滚。
任心一脚崩开红蜘蛛的大门,他还在,她第一时间便看到了他。
“为什么,开,告诉我为什么?”
“立法的目的就是?;と嗣?,让有罪之人坐牢,受害之人平冤!但法需要一个大无畏、大无私的人来坚决执行,这样才能保证公平、公正!心,这个人就是你,相信自己,你行的!一点的挫折算什么?你会坚实地走过去的,路还远呢!”
“开……”
“我老爹是捞偏门的,我自己的背景不干净,只能远离你,不然你的政 审过不了,我……”
“别说话!”
她慢慢地走去,却紧紧地抱住他。她,吻住了他的唇。
这一刻,他成了她的全世界。
任心悠悠醒来时,已经不见了他的踪影,迷迷糊糊中,身旁的手机响了。
她按下了接听键,是他。
“城南别墅区198号,马上过来!”
天依旧阴沉沉的,遮住了月光,一如此时任心的心情。
城南不远,开车十分钟就到,当她赶到198号,推开大门时,整个人惊在原地。
血,全是血。
宽广明亮的大厅里,他坐一架钢琴旁,尽情演奏一首悠扬唯美的曲子,致爱丽丝,一口血红的长刀安静地放在旁边,如同一个嗜血的美人,还在滴血。钢琴脚下,躺着一个人,活生生被断去了双腿,下半身模糊一片。
不远处,跪着一个妇人,随着琴声的跌起而浑身颤抖着。
“开,你到底干了什么?”任心大吼,悲愤交加,他怎会如此?他怎能如此!
听到吼声,琴声骤止,那钢琴旁,他蓦然回首,依旧是那张灿烂的笑容。
“那女孩是在我俱乐部被拖出去的,我人懒散,一时没注意,让她被这人渣侮辱了,最后落得跳楼自杀,如果不做什么,我心里过不去这个坎,将会一辈子羞愧!我做俱乐部的初衷,本来是?;ふ庑┡⒆拥?,在自己爹妈眼里,谁不是宝贝?是我无能,害死她了!你知道他们这类人真想找个女孩谈个恋爱,会有困难吗?何必做出那等禽兽的事情?不,他之所以这么做,只是因为觉得高人一等,别人是低等人,所以可以随意践踏别人的尊严,视他人为玩物!放心,他死不了,我已经通知急救车了,应该快到了吧!”
“你这是犯罪!母亲两年前去世了,你又不争气,你说,我该怎么办,你说啊,你不是能说会道的么?你说啊,混蛋!”
任心泪眼朦胧,一步步走到他面前,一边嘶吼着,一边摇晃着他,颤抖着,颤抖着,拿出手铐,戴在了他的手上。
“你要想将来有所作为,必须破大案,如果我罪孽深重,那我更愿意成为你生命中的第一个重犯。心,再见了,但愿不久的将来,安城的天会变得清澈明亮?!?/p>
再见,再见,再见面时,已经过去了十五年。
二? 父女关系
依旧是那辆皮卡车,依旧是一对母女,唯一不同的是,龙潭,已经铺上了崭新的柏油路。
这是任笑第一次跟着母亲开车出来旅行,生性跳脱的她,不断问这问那,山风拂面,吹乱了她的长发,她看到了漫山遍野的油菜花。
只见,一条大河弯弯曲曲,在崇山峻岭中穿行,她的心也随之飞扬起来,忽然之间,她打开车门,竟探出半个身子,伸出双臂,不断地大喊着。
“龙潭,我来啦!”
“死丫头,进来,你干什么?”
一只有力的手,硬生生把任笑整个人拽回副驾驶里,她却满脸不在乎,嘴里似嘀咕什么。
这时,母亲却停下车来,打开车门,走到路边,目光落在一个宽广的河滩上,满目复杂。
“妈,你看什么呀!”
笑笑也下了车,长发飘落,抖抖自己的帆布鞋,沿着母亲的目光,她看到,不远处的河滩上,一个黑面男子,光着膀子,正躺着晒太阳呼呼大睡。
他的鼾声太大了,以至于数十米远也能听得清清楚楚。河滩上,还有许多孩童,正围着他打转,不断地偷笑着,不断地捧着河沙往他身上洒。
“啧啧啧,那身材,那肌肉,简直是健美界的楷模?。∮械憧上?,太老了,脸也太黑了,不是我的菜!”笑笑怪笑一声,托着下巴,不断地评头论足。
“你再胡言乱语,信不信我抽你!一个女孩子家家的,整天没个正形!”母亲低喝一声,瞪了她一眼,随后有语重心长地说,“我带你下来,就是为了见他的,你跟着他一天,我去派出所处理件案子,明天来接你!”
“什么?”笑笑立马怒了,立马反瞪母亲一眼,声音提高起来,“他是谁我都不知道,说不定是哪里来的神经病呢,你叫我跟着他?那个死老头也就算了,反正已经死了,反正我从小到大他就没看过我一眼!你呢?案子,又是案子,整天没完没了的案子,你什么时候陪我出来玩过一次?”
“啪!”一记耳光,狠狠地扇在笑笑脸上,“这世界上,谁都可以说他,唯独你不能,因为你没这个资格!对他放尊重点!”
“为什么呀!”笑笑摸着脸颊,彻底懵了。
她知道母亲一向很严肃,平日里不苟言笑,但如现在这般郑重其事,还是第一次。
“你不是觉得自己是一只小小鸟么?被我关在笼子里飞不出去么?今天,我给你自由,你喜欢怎么玩都可以,等回家去,我把一切告诉你!”
“妈,你说真的?给我自由了?真的让我放开玩?然后也不会责怪我?你放心我一个人在外面?这可是你说的哦!”
笑笑狐疑,再三确定,别看她整个人大大咧咧的,但聪明得很,她看出来了,母亲与那个人的关系非同一般。
至于这巴掌,她已经习以为常了,她每次犯严重的错误时,母亲每次打完她之后,总会躲在房间里偷偷地哭。
可是今天,她却见母亲笑了,就那么一会儿,比她以往见到的次数一个月还要多。
“你去吧,我明天来接你!”
“好耶!”
笑笑欢呼雀跃,她脱掉了帆布鞋,光着脚丫,跑到河滩上,蹦蹦跳跳的,好不快活。
“你们让开,我来!”
她终于来到他身边,仔细地看着他一会儿,竟越看越顺眼。
“老是老了点,刮掉胡渣,还挺帅的!”
笑笑说着,弯下腰来,刨起河沙,直接往他头上埋。
“啊呀呀!是谁家的毛头孩子,想活埋我吗?”
一声惊叫,吓得周围的孩童都跑远了,只有笑笑,还在原地咯咯地笑个不停。
“是你?你是谁家的……”话还没说完,当他看清她的容貌时,他便愣住了。
太像了,二十年前,也有一个如她一般大的少女,天真烂漫,活泼可爱,出现在他生命里。
而今,她的出现,更像是一个轮回。
这时,他听到了一声轰鸣,抬眼望去,只见一辆风尘仆仆的皮卡车缓缓远去。
一切似乎明了。
“你是笑笑?”
“当然啦,难道我还是天上掉下来的?我老妈叫我来找你,说你这儿有好玩的!”
“丫头,有好玩的我还用得着在河滩上吹西北风吗?”
“喂,你用词不当,你这不是吹西北风,这个季节,也吹不了西北风,你只是太无聊晒太阳而已!”
“你都知道无聊了,还问?”
“那是我没来嘛!叔叔,我妈说,你人最好了,又温柔又体贴!”
“等等,你母亲真是这样说的?这是你瞎编的吧!”
“怎么可能?叔,你看我这么可爱,怎么会嘛!”
“那太好了,好,那叔就带你去一个好玩的地方,保证你在安城没见过!”
“真的?”
“真的,你鞋子呢?快穿鞋,我带你去!”
“好耶!”
天高气爽,一大一小,你一言我一语,似都有说不完的话,从河畔到梯田,越岭翻山,走进一片茂密的森林中。
“叔,我们来这里干嘛?”
“嘘!”
他带着她,小心翼翼来到一片空地中,四处打量。
“嗷!”正在这时,一声虎啸震动山林,瞬时间,一道黑影闪过,直向他猛扑而来。
“哎呀!大老虎耶!”笑笑下意识后退几步,不知道是紧张还是兴奋,在一旁大喊大叫起来。
他看到,那只大老虎已经将叔叔扑倒在地,而后两者又在地上翻来覆去的打滚,渐渐地,她睁大眼睛,只见,那只老虎似乎累了,趴在他旁边,更像一个大猫咪,讨好一般,亲昵地舔着他的脸颊。
“叔,你认识一只野生大老虎,真了不起!”
“那是,也不看看我是谁!”
“那……那我能摸摸它么?”
“当然了,你这么乖!”
“嘿嘿,彼此彼此啦!”
笑笑缓缓挪动脚步,小心翼翼地靠近老虎,忽然之间,一跃而起,直接跳到它背上,顿时手舞足蹈起来。
老虎只是象征性地抖动一下身子,便趴在地上,任由她折腾了。
“你还真与众不同!”
笑笑嘀咕,对着老虎左瞧瞧,又看看,一会儿揪着它的耳朵,一会儿扯着它的毛发,玩得兴高采烈。
“嘻嘻,真好玩!要能骑着去上学,那得多威风!”
一旁的他听到她的话,再看一眼委屈巴巴的老虎,不由得冷汗直流。
这丫头,胆子不是一般大,比那个时候的她有过之而无不及。
“想知道它为什么与众不同吗?”他说。
“为什么?”
“因为它是一只猪养大的!”
“切,你哄小孩呢!”
“那你听不听呢?”
“你说我就听呗,我也想和这只大老虎做好朋友!”
“咳咳!那我开始说了哈!”
他干咳一声,一本正经地,朗朗开口。
“话说,曾经有只又瘦又小的小猪,被关在猪圈里,它太瘦小了,每次主人家喂食,都被其他大猪抢走了,每次只能吃一些残渣剩饭,渐渐地它越来越瘦,而其他猪越来越肥,它发现……”
“发现其他猪被宰了呗!这还用说,我用脚都能猜到!”
“你别打岔嘛,不错,它发现肥胖的猪被杀了,猪圈的猪越来越少,它就能越吃越多,也越来越壮,它忽然感到害怕起来,这样下去,迟早有一天,会轮到自己,但又不得不吃,不吃它得饿死,但一吃就控制不住食欲?!?/p>
“然后呢?”
“然后它突然产生一个大胆的念头,越来越强烈,它要自由,直到某一天,主人开圈喂食,就在这个片刻,它抓住机会,撞翻了人,一口气冲出猪圈里!”
“这就完了?没意思!还没有小花有意思呢,叔,你看,它好乖,闭目养神呢!所以我给它取了个名字!”
“还没玩呢,你先听我说完嘛!小猪冲出牢笼后,顿时觉得天高海阔任我游了,但它没跑多远,一条大河便拦住了它的去路?!?/p>
“不会被淹死了吧!”
“当然没有,它沿河而下,要我说,这老天还真眷顾奋斗者,小猪发现一个木筏,它犹豫了会儿,就跳了上去,用着不便利的前腿一直划啊划,终于划到了大河中央,突然……”
“突然怎么了?叔,你有点吓到我了!”
“没事,家里炖着排骨呢,回去喝点排骨汤压压惊就好了!”
“那您老接着说……”
“突然,河中蹿出一条鳄鱼,张着血盆大口朝小猪咬来,小猪惊慌失措,开始拼命划,但它的速度怎么比得上鳄鱼呢?眼看鳄鱼越来越近,小猪的前蹄一滑,整个掉进了河里,好在它离岸边不远了?!?/p>
“逃脱了吗?”
“关键时刻,一只鹰救了它,把它放在岸边就飞走了,随后,小猪迷迷糊糊,又累又饿,走进一片森林中,发现一只狐狸,竟开了一家店……”
“啥?老叔,你哄鬼吧,狐狸开店?”
“对,狐狸,店里面有各种食材食物,小猪实在饿慌了,便祈求狐狸给它点吃的,狐狸满口答应,说可以借给它,但需要它的身份证明,是哪里来的猪,收入多少,借的用途等等,而且给它之后,每个月必须按原本的食物食材的基础上,多还百分之一………”
“咦哟,开始有点意思了,你继续……”
“小猪当然不符合要求了,对着店里的食物流口水,很快,就被两只鬣狗撕咬出去。正在愁眉苦脸的时候,它发现一只小白兔搬着一堆食材说要存在狐狸的店,小猪想动手抢劫,可想到救了它的那只鹰,它下不了手,只能眼巴巴看着小白兔把食材存在狐狸的店中!”
“后来呢?”
“小猪想,天色暗了,先找个地方休息再说,可它对此一窍不通,恰好白兔走了出来,它上前就去请教……”
“白兔怎么说?”
“白兔告诉它,这片森林的洞穴,都是豺狼开发的,要想居住这里,需要大量的食材才能换得一个洞穴,当然了,也可以分期,食材不够可以去狐狸那儿借,以后慢慢寻找食材,慢慢还,这不?它那个洞穴,供了一年多了,还得供下去,不然,狐狸就会把洞收走,让你流落森林里头!”
“切,小猪干嘛非得买啊,森林那么大,何处不是我家?随便找棵大树一躺平就是一晚上了,一头猪,还讲究什么?”
“问题是白兔告诉小猪,没洞穴的话很危险,森林里有很多毒蛇猛兽,会把你当食材捕杀!那就悲哀了!”
“那咋办,总不能等死吧!”
“小猪运气好,白兔带它到一个地方,给一只高贵的孔雀表演节目,因为在大森林里,小猪属于独有的物种,压根就没见过,当天,小猪就饱餐了一顿。”
“它节目表演得怎么样?”
“它败了,尽管它在森林里是独一无二的,但它没有鹦鹉可爱,没有熊猫讨喜,还有很多漂亮的小动物,互相竞争,相互争宠,最后,它被赶出来了!”
“老叔,结束了?”
“不,小猪四处奔波,实在累坏了,准备躺在一块大石头睡了,忽然,一声嚎叫,惊坏了它,小猪胆战心惊,抬眼望去,天呐!”
“快说,快说,它看到什么了?”
“那是一群狼,在围攻一头虎王,周围还有豹子,大象,大猩猩等在观望,不错,狼群造反了,但大战起来,它们才发现,虎有多凶,刚一接近,便死伤两三个伙伴,头狼又一声嚎叫,狼群奋勇,分成一个圆圈,一起向虎王发起总攻……”
“结果呢?”
“老虎胜了,惨胜,因为豹子和猩猩插手了,驱赶了狼群,最后留下七八条狼尸,又被鬣狗收走了……小猪看得战战兢兢,准备离开是非之地,就在这时,那头重伤的虎王出现在它面前,嘴里叼着一只小老虎,要求它把自己的孩子带到另外一个地方,小猪虽然弱小,但敬佩虎王,而且他很勇敢,它学起了虎王的模样,把虎崽叼在嘴里,一直跑,一直跑……茫茫夜空里,有一只鹰振翅而起,望着小猪奔跑的方向,一直望着……”
“哇!我知道啦,小花就是虎王的孩子,耶!”
笑笑高兴极了,好多年了,她从未如此这般开心过,妈妈很忙,没多少时间陪她,至于爸爸,大多数时间都在外地工作,从记事起,她就没见他亲近她,更像是一个路人。
笑笑知道,叔叔这个故事是编的,但精彩极了,更重要的是,他肯花心思为她讲故事,他在乎她,真的对她好,她一开始就感觉到了。
这是一种特别的感觉,说不清道不明,但她真真切切感受到了,不然一开始,她也不会那般莽撞,往他头上埋沙。
有人在乎,这感觉真好。
很多时候,她都是故意犯错,哪怕可能会挨骂甚至被打,但她只希望妈妈能多关注她一点,哪怕多一点点。
“叔,你知道吗?我特别讨厌喝酒的人,但有一次,我喝了很多,差点把家里给烧了……叔,我是不是很不乖,不是好孩子?”忽然之间,笑笑的语气哽咽起来,大眼睛泪花点点,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别瞎说,你是好孩子,其实你和我很像呢,胆子都特别大,嗯,你妈妈也是哈……我老爹也经常不归家,有次我气急了,你猜怎么着?等他睡着的时候,我把他胡子眉毛全剃光了,他那个气啊,追着我打三条街?!?/p>
“噗!”笑笑又笑了起来,忽地起身,一下子扑进他的怀里,喃喃低语,“叔,我知道那只小猪是谁,那是曾经勇敢的你,我也知道那只鹰是谁,应该是妈妈吧……叔,要是你是我爸,那该有多好!”
他闻声,魁梧的身躯不由得一震,但想了想觉得不可能,便自嘲道地说:“我要是你爸,那绝对是世界上最不负责的老爸了,整整十四年,都没看过你一眼……”
“对耶!”笑笑从怀里出来,仰着头,大眼睛不停地转动,“按理说,不应该呀,我以前都没见过你一次,妈妈看你那神态,和别人都不同,不应该呀!”
“因为你老叔我在坐牢,坐了整整十五年,别说你了,其他任何人都没见过一面!”
“十五年,十五年,我十四岁……叔,如果真是这样,我不怪你!你只要告诉我,为什么会进去就行了!”
“这……你不觉得我是坏人吗?”
“坏人不会对我好的!因为我妈妈是公安,专门抓的就是坏人,哼哼!”
“真要听?那这故事可就长喽!”
“那咱回家,一路上慢慢说,咦?小花呢?怎么不见了?我还打算骑着它进城显摆显摆呢!”
“那走路吧,没多远!”
“我不,我要你背我!”
“好!”
他蹲下身来,宽厚的后背托着她,一路闹着,一路笑着,沿着滔滔大河,翻过崇山峻岭,步入了袅袅炊烟中。
是夜,月明星稀,整个龙潭,似披上一层银色的面纱,如梦一般,好不真切。
这里今非昔比,家家户户都盖了新房,唯独那座老房子,一样的石板,一样的大院,一样的老榕树,不曾变化。
榕树下,她端着排骨饭,吃得津津有味。
他一旁看着,似痴呆一般,仿佛神游。
是夜,他们说了很多话,她住进了妈妈曾经的房间,自然而然拾起那把沧桑的木吉他。
笑笑没有入睡,妈妈就回来了,她听到了他们的说话,原来,那什么俱乐部,是一伙什么光头党的用来洗钱的,昨晚查封那儿,主要嫌疑人却在这边度假,妈妈为此而来。
她很失望,没有听到想听的消息。
妈妈带走了她,而她,带走了他的木吉他,尽管有千言万语,对这里很是舍不得,她知道,那个人,一直在目送她们母女的远去,但她还是走了。
路很黑,妈妈没有说话,笑笑也没有开口,一直沉默,直至安城。
似乎连大地都沉默了,除了一轮明月,悄悄然挂在了枝头上。
三? 我是传奇
“告诉我,他是谁?”
这是任笑回到家里后,开口的第一句话。
她坐在母亲对面,再没有平日里的大大咧咧,反而很是冷静与沉稳。
任心有些恍惚,女儿像是变了一个人,去了一趟龙潭,一举一动皆与那人如出一辙。
她已经开始长大,渴望长大了,不再是那个不知轻重,调皮捣蛋的孩子了。
是呢!曾经的我和他不也这样吗?
“他……是你老爸,亲生老爸!”
“轰!”笑笑整个僵在原地,仿佛被雷击了一般,心里掀起了滔天巨浪。
她知道的,她应该能猜得到的,那个人真的是自己的父亲。
但听到母亲亲口说出,她依旧很震撼。
她希望那个人是她父亲,因为和他在一起,感觉真好,她真的觉得好幸福。可不知为何,心里却开心不起来,反而阵阵剧痛。
“他,他知道我是他女儿吗?”半晌,笑笑说。
随后她看到母亲摇头,五分苦涩,五分心酸。
“他进去两个月,我才知道有你了,这些年,一直没告诉他,孩子,对不起,我……”
“你有苦衷,我知道的,无非怕影响你的前程嘛!嗯!还有我!所以就给我找个冒牌爹,冲台面用用,我都明白的。可是,那是我亲爹啊,无论他是什么身份,就算是在坐牢,也是我亲爹??!你好狠的心!你知道我现在最难受的是什么吗?是我想恨你,却恨不起来!不,我要去龙潭,我要去告诉他!”
笑笑惨笑,背着吉他,摔门而出。
她好想哭,好想回到那人身边,窝在他胸口大哭一场,耳边传来母亲不断的呼喊声,她好想答应,可不知道说什么好,她甚至害怕停下脚步,这样就会忍不住与母亲争吵。
风声萧萧,笑笑一人一琴,任狂风肆虐,一路向南。
“嘎!”
突然,一声尖锐的急刹,刺痛了她的耳膜,她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拖进一辆车里,随后,她听到了母亲焦急的嘶喊声。
骤然间,天黑了,与外面的世界不同,这片天没有月亮,没有太阳,黑得死寂,如同被灭绝了的希望。
她已然被一块黑纱蒙住了眼睛,不知去往哪里,更不知结局如何。
她不害怕,她相信,背后的木吉他,会指引他来到她身边,为她保驾护航。
眼睛看不到又如何?她心里的光比谁都敞亮,她要像那只小猪一样,坚定信仰,勇敢坚强,她心里的光,她坚信,会冲破眼前的重重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车停了下来,她瘦小的身躯被两个人架着,拖进一个房间里。
“任心,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私事么?十五年,我忍了整整十五年了,我把你的底细摸得清清楚楚,那个死鬼,压根没有生育能力,这小丫头,就是你和那混蛋的孩子,我等了整整十五年,他终于出来了,很好,很好,姓吴的王八蛋,你不是嫉恶如仇,喜欢打抱不平么?你不是动不动砍人手脚么?你废了我儿子,让他生不如死,今晚,我要当着你和姓任心的面,废了你们的女儿,血债血偿!”
笑笑能清晰感觉到,脖子传来的冰冷与刺痛感,她知道,那是锋利的刀锋,只要轻轻一划,她立马便死于非命。
但她还是不怕,她相信,爸爸妈妈一定会来救她的,刀锋贴过,她只是微微颤抖了一下,而后什么动静都没有了,连吭都没有吭一声。
不一会儿,外面好像嘈杂慌乱起来,她听到了声声惨叫。
有沉重的脚步声在接近,是他,是他!
笑笑心里在呼喊,老爸来了!
他定是在自己离开后,悄悄跟着她们母女来的,他定是一直在家门口守着,悄悄地看着她们母女俩。
又几声闷哼和惨叫传来,脚步声越来越近了,随后,嘭的一声,门被一脚踹开,笑笑听到激烈的打斗声,她祈祷着,祈祷着,渐渐地,整个世界安静下来。
“孩子,对不起,我来晚了!”
笑笑的束缚被解除了,一下子扑到那个宽广胸膛。她想解开眼前的黑纱,但被他阻止了,他不想让她看见眼前的景象。
一如白天,他将她背起来,大步走出恶臭的房间,不知过了多久,他将她放下,轻轻解开了她的黑纱。
笑笑睁开了眼,第一时间,她便看到了那张亲切的黑面,那满面的胡渣,还有狂放不羁的笑容。
“你真的来救我了,老爸!你是我老爸!”
大街上,她又哭又笑,围在他身边,跳着,蹦着。
“真的?笑笑,你不会哄我高兴的吧!走,我们先离开这里!回家好好的和我说说!”
话音刚落,两束刺目的车灯划过夜空,那激烈的轰鸣声,犹如死神的咆哮。
那是一辆卡车,通体暗红,气势汹汹直奔父女二人而来。
“小心!”他大喝一声,双手将身边的女儿推出数米之远,却在刹那间,一声巨响,卡车撞在了他的身上。
“不!”卡车身侧,笑笑悲吼。
老爸被撞飞了,一动不动。她爬起身来,欲往老爸的方向跑,这时,车门开了,一个中年男子,拖着一个大锤,快速向她走来。
风声凄凄,沉重的大锤在路上摩擦,发出嘶哑的哀鸣,笑笑终于迈开了脚步,往前奔跑,急促之中,摔了一跤。
锤声越来越近了,只见,那个原本扑在地上的男人忽然动了,他站起身来,拼命往回折返,一步,两步,三步,他走到笑笑身边,想将女儿扶起来,却刚弯腰,一口鲜血狂喷而出,整个人重重倒在地上。
“血债血偿!”
沙哑而癫狂的吼声,像是催命符一样,那一人一锤,已经来到父女身边,如同看着猎物,嘴角上荡起一抹狰狞的弧度,他扬起了大锤,直接往笑笑的头颅砸去。
正在这时,一个黑影翻身而起,用坚实宽厚的身躯,死死将笑笑护在怀里。
“嘭!”
一声闷响,大锤结结实实,砸在了他的背上,他又喷出一口血,洒落在她背上的木吉他。
夜深了,月亮孤零零地挂在天上,冷漠地看着这一切,那条街,那辆车,那一对父女。一记又一记重锤落在他身上,他始终没有哼一声,始终承受着暴风雨一般的重击,直到一声枪响,整条街,才慢慢归于平寂。
笑笑泪眼模糊,她看到,他强撑着身躯,又一次站起身来,那张倔强的黑面,在月光下无比的耀眼。
“孩子,对不起,我还没学会怎么做一个好爸爸呢,我……”
话音未落,他挺拔雄伟的身躯,已然摇摇欲坠,如残年的枯树,凋谢在绿荫里。
“爸,你醒醒,你醒醒,你醒来看看我啊,我以后会乖乖的,会听妈妈的话,你看看我呀!”
夜凉如水,大街上,二三人。
她在奔跑,另一个她,抱着他,一边哭,一边喊。
……
吴开阳
2022年? 立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