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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不一样之【新】
新的一天替换了昨天。新的一年又赶走了远去的一年。乡村小道的边儿上,挺立着一棵茁壮的大树。
大树的半当腰斜伸出一根树枝。一根粗大的树枝。在一条小路的边上。小路是村里的孩子们上学的必经之路。
大树底下是孩子们的乐园。上学或是放学经过这棵大树的时候,男孩子们总是要聚集在树下,一个一个轮流跳起来抓握住这根旁逸斜出的树枝,荡来荡去,或是做引体向上,有几个孩子还能抓握住树枝,像体操运动员那样翻转腾挪,引得孩子们一片叫好声。
女孩子们也会停下脚步,站在大树下,看男孩子玩,尤其是那几个技艺高超的男孩子表演的时候,女孩子们会看得更有兴致。毕竟,那样花样繁多、惊险刺激的场面,谁又能抵挡得住观赏的诱惑呢?
这样一来,上课铃声总是很不识趣地先于孩子们杂沓的脚步声响起。
老师们很生气了。他们告到了校长那儿。校长,咱们学校该整顿整顿纪律了啊,最近总是有很多学生迟到……
校长在大门口观察了几天,果然像老师们说的那样,上课铃声响起之后,还是有一些学生慌慌张张地从远处跑过来。迟到的大多是男生,偶尔也会有几个女生。校长跟老师们说,不用着急,这个事很好解决。
周末过后,孩子们走进校园,他们惊讶地发现,校园里多了好几个单杆、双杠,还有攀爬架。孩子们欢呼着跑过去。立刻就有几个男生把自己挂上了单杆。有几个男生在攀爬架上像猿猴一般双手交替着抓握横杆,从这头儿荡到那头儿,又从那头儿荡过来。
女生看得眼热,也试着去抓握低一些的单杆。
体育课上,老师还专门教授了单双杆和攀爬架的运动技巧。孩子们玩的花样就更多了。
校长和老师看到孩子们玩得开心,也都会心地笑了,说,这下子,再也不会有人迟到了吧?而且,在学校里玩儿,安全也更有保障呢。
可是好景不长。只是过了几周的时间,又开始有孩子因为在上学的路上玩那根横斜的树枝而迟到了。这可就让校长和老师们有点摸不着头脑了。校园里已经有了这么好的运动器械,那些孩子为什么还要去玩那根横斜的树枝呢?
一天早上,上课铃响起又落下了,校长站在大门口,看看没有人再来了,他刚要转身离开,却看到三个男生满头大汗地从拐角处跑过来。校长背着手,很威严地站在大门正中间。三个正在开足马力往校园里冲锋的男生一抬眼看到校长,猛的来了个急刹车,乖乖溜过来向校长鞠躬问好:校长好!?
校长看着三个男生,不动声色地问道:你们干啥去了?
三个男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说话。
是睡迷糊了还是又去大树底下玩了?校长表情严肃,声音有力。三个男生低下脑袋,一声不吭。
谁告诉我真正的原因谁就可以去上课。校长把三个男生叫到校长办公室,说是有事先离开一会儿,让他们三个好好想想,要不要跟他说实话。
校长离开后,三个男生讨论了好一阵。他们一会儿表示,打死也不能说——要是校长知道他们又去玩那根横斜的树枝,一定会生气的!他会说,哼,学校给你们安装了那么好的运动器材,你们还那么贪玩,简直不可救药!过一会儿,他们又商量说,还是招了吧,学生再怎么可能骗得过校长呢……一个小个子男生愤愤地说,哼,还校长呢,也不过就是这两下子!停我们的课!哼!??握?,我们还可以再玩一节课呢!有啥了不起的,哼,好像谁可愿意上课似的!
小个子男生的话很有感染性。三个男生把门拉开一道缝儿,探头向外观瞧。校园里没有一个人。他们于是放下心来,嘻嘻哈哈地你挠我一下,我抓你一把。哎呀,早上喝水多了,想撒尿了!小个子男生挪到门口,从门缝里向外看。没有看到校长的身影。他想要冲出去赶紧上了厕所再神不知鬼不觉地赶回来??墒?,他往外探了探身子,又缩回去了。
这里这里这里,一个男生指指桌子旁边的垃圾桶,嘻嘻笑着说,尿这里!
哈哈,你这个坏种!有本事你尿到这里!
他们正闹着,猛地听到了下课铃声。三个男生如遭雷击一般,跳起来回到原来的位置,恢复了规规矩矩站立的姿势。好险!他们刚刚站好,校长就回来了。
想好了没有?第二节课要不要去上课?校长在办公桌前坐下来,拉开抽屉,从抽屉里掏出一本很厚的书。要是没想好就继续想啊。校长打开了书。他的目光从三个男生身上移到了书上。校长不再说话了。
办公室里的空气一下子凝固了一样,三个男生大气都不敢出,一动不动地站在办公桌的一角。
好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小个子男生忍不住了,他悄悄移动身子,用胳膊肘碰碰身边那个胖胖的男生。那个男生歪头斜了他一眼。小个子朝校长那儿努了努嘴。胖胖的男生皱了皱鼻子,把脸扭向一边,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小个子男生扭动着身子,两只脚不安地在地上来回搓动。
校长抬起头,看了一眼小个子男生,想说啥就说吧,你们班主任张老师说,她第二节有课,下了课她会来领你们的……
???我们班主任知道了?小个子男生张大了眼睛,吃惊地看着校长。
那咋能不知道呢?校长笑了。你们的一举一动都在张老师的眼睛里呢!只是看你们说不说实话了……校长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们三个说。
我们没干坏事!真的!小个子男生看了看身边的两个男生,说,我们只是有点贪玩儿……他们一五一十交代了自己为什么放弃学校的运动器械而非要去玩那根横斜的树枝的原因。其实说起来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他们就是觉得玩那根野生的树枝比玩校园里的那些运动器械更有趣。纯粹就是有趣、好玩。至于为什么好玩,他们实在也说不出来。
对于这个问题,校长和老师们疑惑了好些天也没有想明白。不过想想,去大树底下玩的孩子到底还是少了很多,不至于大面积迟到了。至于那几个经常迟到的学生,盯紧点就是了。
小路旁,大树底下,跟以前相比,还是冷清了许多。自从校园里安装了运动器械之后,再也没有孩子聚集在大树底下说笑嬉闹了。偶尔有几个男孩子停下脚步,纵身一跃,用手触碰一下那个斜伸出来的高高的树枝,玩一会儿也就罢了。
那根旁逸斜出的树枝上被无数双小手磨擦得光溜溜的树皮渐渐地也不再光滑了。有时,会有小鸟站在上边唱歌。小鸟站在树枝上当然不会仅仅是唱歌,有时也会把食物残渣拉到树枝上。有一次,一个男生跳起来抓握树枝,居然抓了一手鸟粪。旁边看热闹的孩子们哈哈大笑。那个男生气得恨不得抓住那只拉屎的鸟,狠狠地揍它一顿出气。这当然只是气话,孩子们一来,小鸟早就飞跑了。
曾经在横斜的树枝上荡来荡去的孩子们陆续从学校毕业。一茬茬成长起来的孩子们很少会关注到上学路上的这棵大树了,当然也很少会关注到大树上横斜出去的树枝。这些上学放学的孩子大都坐在爸爸妈妈爷爷奶奶的自行车上或是电动车上,匆匆地从树下经过。
只有刮大风的时候,路过大树的孩子和家长才会抬头看看大树和它横斜出去的树枝,说,哎呀,这么大的风,这根树枝太危险了,有关部门应该把它砍去啊,要是被大风刮折了砸着人可就不好了。不过,也只不过是这样说说而已,谁会傻到真的去找有关部门说理呢?有关部门的工作人员很少从这条路上经过,他们自然看不到这根横斜的树枝在风中摇摇摆摆的样子。
小路边上的大树并没有寂寞很久。城市向外扩张,小路和大树一起被圈进一个小公园里。
大树底下很快就成了老年人的乐园。工人围着大树搭建了一圈儿的木板,还在大树旁边摆上了一个石头桌子和几个石头凳子。石桌和石凳被老头们占领了。是在棋盘上打杀一场还是潇洒地甩出手中的王牌,那得看早早来占领石桌石凳的老头儿带来的是棋子棋盘还是扑克牌。坐在桌边的老头玩得起劲,不到屎尿憋得实在忍无可忍绝不可能离开自己的宝座。而那些站在旁边观战的老头儿,一点也不会觉得时光无聊。他们背着手,弯着腰,紧紧盯着石桌上的战局,常常会忍不住出手指点江山。至于什么观棋不语真君子的古话,去他的爪哇国吧!
老太太们比较文雅,大多的时候,她们会和自己的老闺蜜坐在大树周边的木凳子上,高声说笑,或是附耳低语。
风和日丽的早晨以及晚霞满天的傍晚,是大树底下最热闹的时候。大树边的小路上,来来往往走着些悠闲的男男女女。也有暴走团从这路过。走在暴走团队伍最前边的人高举旗帜,昂首阔步,最为神气。后边跟着的人也不逊色。他们昂首挺胸,迈着整齐的步伐,高喊口号,斗志昂扬,仿佛下一秒就要去冲锋陷阵一般。
有一次,一个高个子的暴走团旗手举着旗帜从大树下经过,旗杆狠狠地敲到了那根横斜出去的树枝上。极速暴走的旗杆被树枝突然一拦,没反应过来,一下子向后倒去。旗手被旗杆带着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
暴走的队伍乱了节奏。后边的人收不住脚步,有趴倒在前边人的肩背上的,有踩了前边人的脚哎呦哎呦叫唤的。一时之间,叫骂声,笑闹声乱成一片。原本严肃齐整的暴走团像漏了气的皮球,像散了架的积木,整个队伍都散乱了。
最恼火的是旗手。他抓着旗杆,狠狠地敲着那根横斜的树枝,嘴里咒骂着:该死的树枝!
暴走团的领队是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她身上穿着和暴走团成员一样的大红色的运动装,留着精干的短发,说起话来也是干净利索。她很快就把散乱的暴走队伍又整顿到了一起——傲视群雄,唯我独尊!不卑不亢,奋发向上!高亢的口号声再次响起?;鸷斓谋┳叨游檠刈判÷夫暄严蚯?,像一条燃烧的巨龙。
不久之后,热闹的大树下又增添了新的热闹。有一个老头儿踩着凳子,把一根绳子拴到了大树那根横斜出去的树枝上。
一个瘦瘦的老头笑哈哈地说,老金啊,你这是挨老婆打了,要上吊啊?
你才上吊呢!老金头也不回地说。
几个围在石桌边看棋的老头儿听见声音,也都转移阵地,围拢到横斜的树枝下,看老金要闹哪样。
老金不理这些看热闹的老头老太太,他自顾自地拾掇着自己的绳子。
呀,还有绳套呢!他别是真的想不开要上吊吧?一个胖胖的矮个子老太太小声跟身边的一个年轻些的女人说。
怎么可能呢?你见过谁上吊自杀会选择在大庭广众之下的?看他那个绳套,倒像是医院里用来治疗颈椎病的牵引装置呢……年轻的女人说。
哎哎,他套上去了!胖胖的矮个子老太太惊呼道。
别动别动!老金扎撒开两手,阻止围上来要解救他的老头。我在治疗颈椎病呢!他得意地笑着说。他的脑袋吊在绳套里,双脚离地,身子荡来荡去。围着的人将信将疑地看着老金在绳套里晃荡。
老金在绳套里晃荡了一会儿,放下双脚,在地上站稳,又把套住自己脖子的绳子从脑袋上抹拉下来。他眯着眼睛,一副很享受的样子,看着围观的人说,这样吊一吊,真舒服?。±狭?,你也来试试?老金歪着脑袋,对刚才和他开玩笑的瘦瘦的老头说。
老刘有点动心,却犹豫着不敢上前。你这玩意保险不保险???他怀疑地看看老金,又看看那个吊在树枝上的绳套。他走上前,拽着绳套往下扽了扽。嗯,还怪结实的。他自言自语地说。
当然结实了!老金信心十足地说,我这是从正规渠道买的呢!你上去试试,真的很舒服的。老金继续动员老刘。
你就试试嘛!旁边几个老头起哄让老刘上去试试。瞧你那胆小的样儿!真吊死了我们给你收尸还不行吗?
哈哈,你们几个老东西,你咋不来试试呢?老刘这样说着,却试探着把自己的脑袋套进了绳套里去。他双手抓着绳套两边,给自己的脖子减轻压力,他的双脚一点点离开了地面。
哎,还行??!老刘的双手慢慢离开了绳套。他的身子轻微地晃悠着。一个更瘦削的老头一步向前,推了老刘一把。老刘吓得啊呀一声,伸腿寻找地面?;购茫芗笆钡匚茸×司缌一蔚吹纳碜?。他涨红了脸,大声叫骂着那个恶作剧的老头。围观的人都哄笑起来。
可不敢这样开玩笑,会出危险的!老金正色警告说。
暴走团的人不愿意了。横斜的树枝上一下子吊上去三个老头,几乎挡住了整个小路,这就严重影响了暴走的路线。
暴走团里大妈多。他们便推举了几个能说会道的大妈去和吊死鬼老头协商。你们是锻练,我们也是锻练,咋的,这是你们的地盘???老头们不服。大妈可不管什么你的地盘他的地盘的话,她们使出种种使老头们无法招架的绝招,终于使老头们往后退了一步。老头们解下了两根绳子,只剩一根轮流吊着玩。
这场大妈和大爷的地盘之争被好事者拍下来放到了网上。大树底下竟然被渲染成了网红打卡地。有时髦的老头在网上看到还有这样好玩的游戏,纷纷赶来一显身手。年轻人也大老远地赶过来凑热闹。偶尔也会有年轻人把自己挂上去耍??帷5嗟哪昵崛酥皇钦咀趴慈饶?,拍视频,上传到网上赚流量。
每天来大树底下打卡的人越来越多。大树旁边的石桌石凳也被这些各色人等侵占,过去那些常来下棋打扑克的老头们唠唠叨叨抱怨了一番,也就作罢了。随着大树底下的人群越来越多,暴走团的路线被彻底阻断。暴走团领队交涉了几次,毫无效果——撵走了这个人,那个人又站到了路上——那么多的人,撵也撵不过来啊。除非他们派几个人专门站在树下,拉一道人墙来阻挡从大树那儿漫溢出来的人群。这当然是不可能的。
暴走团终于彻底妥协,改变了自己的行进路线,避开了大树旁边的小道。他们实在没有办法和一群不确定身份、地位、性格、脾气的各色人等干架。
面对一个个举起的手机和摄像机,吊在树上的人越发兴奋,他们总能玩出很多的花样——前后晃荡,左右摇摆,转着圈儿像拧麻花一样地晃悠。有人劝阻说,别这样玩,太危险了!
可是,谁又能抵挡得住一阵阵热烈的掌声和叫好声呢?
一个从外地赶来的精干老头儿摩拳擦掌地站到了绳套下方。
呀,这不是网红大爷吗?一个年轻人惊喜地喊道。
网红,什么网红?旁边有人好奇地问道。
哎呀,你没看网上的视频吗?这个网红大爷玩单杆玩得可溜了!你瞧他手臂上的肌肉,这可是个健身达人??!年轻人打开手机,翻到一个视频让旁边的人看,你瞧,这就是他。他的粉丝已经达到几百万了呢!
站在绳套下方的精干老头听到了围观人群的议论。他很老练似的拽拽绳套,把脑袋试着往绳套里伸了伸,然后看向左前方,露出自信的微笑。
围观的人很快发现,绳套的左前方,架着一台摄像机。一个年轻人正在专心调整着镜头的角度。年轻人的旁边站着一个微胖的中年人。中年人一会儿看看镜头,一会儿看看站在绳套下的老头儿。当大家都等得不耐烦的时候,中年人向老头儿发出一个OK的手势。
站在绳套下的老头儿得到指令,很快地把绳套套上了自己的脖子。他先是双脚离地,试着晃荡了几下,脸上露出很满意很享受的表情。围观的人安静了下来,都等着看这个精干的老头能玩出什么新鲜花样。
老头的动作很老套,似乎也没有什么新奇的,无非就是别人玩过的前后左右的晃荡罢了。人群渐渐失去了耐心,嘁嘁喳喳的闲话声越来越大。密不透风的人群也渐渐散向四边。站在石凳上观看的人也跳下石凳,坐了下来。就连头顶的空气也都散发着悠闲、从容、放松的气息。
好!大树底下突然一声叫好,接着是一片掌声,然后又是一声紧接一声的叫好。掌声和叫好声中还夹杂着尖利的口哨声。那些散开去 的人们被这些兴奋的声音所吸引,再次向大树底下集中。已经在石桌、石凳上坐下休息的人也纷纷站起来,向大树底下观望。
最先发现情况不对的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儿。她站在人群最里层,手扶一根支在地上的自拍杆,正在对着吊在绳套里的老头儿直播。她的眼睛离开手机屏幕看向老头的时候,发现老头本来张开的两臂突然软塌塌地垂落下来,两条蜷着的腿也软垂下来,在地面上拖动着。她惊呼一声不好,便迅速跑向老人,一把抱住了老人还在晃荡的身体。
救护车赶到的时候,那个被众人放到地上躺着的老人已经没有了生命体征。
三个工人扛着梯子,扛着长长的锯子,掂着大斧子来到树下的时候,那根旁逸斜出的树枝上正吊着一个老头儿。围观的人群中一个年轻的姑娘正在劝那个吊在树枝上的老头儿。她说:大爷,你还是下来吧。这样太危险了!前些天不是已经出事了吗?吊在树上的“大爷”似乎并没有把年轻姑娘的劝告听进去。他悠然自得地在绳套里晃来晃去。老头儿的每一个惊险动作都会引起围观人群的惊呼或是赞叹。
下来!三个工人站到树下,那个又高又胖壮壮实实的工人放下肩上的梯子,过去拉住了正在绳套里前后晃荡的老头儿。下来!我们要锯掉这根树枝!
什么?你们要锯掉这根树枝?脑袋还在绳套里套着的老头儿被工人拉扯着,晃悠了几下,终于站稳了脚。他瞪大了眼睛,看着拉住他的工人,为什么要锯掉它?你们不能锯掉它!它在这儿长了那么多年了!我很小的时候它就在这长着了!
那又怎样?上头让我们锯掉它我们就得锯掉它!工人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很不屑地说。然后便动手去解套在老头儿脑袋上的绳套。显然,这个高胖的工人信奉的是行动至上的原则。
老头儿双手上举,紧紧地抓着绳子,他的身子左躲右闪,不让工人得逞。老李,老张,你们都是死人啊?他们要锯掉这根树枝,你们没有听见吗?老头儿边挣扎边向人群中大喊。他的喊声听起来甚是凄厉,仿佛世界末日来临了一般。人群中两个老头儿应声跑出来,站到了喊他们的老头儿身边。你们不能锯掉这根树枝!他们说,说不定这是棵古树呢,它在这里长了好久了!毁坏古树是违法行为,你们要负法律责任的!那个精瘦的带着眼睛的老头儿说。
哈哈,还法律责任!高胖的工人笑出了声。这里都发生命案了,你们不知道吗?发生命案了才需要有人负法律责任,知道不知道?再让它长在这儿,不定还要出什么事呢。快点走吧!再不走,出点啥事,可就是你们自己负责任了。
哎呀,就让人家锯掉算了。围观的人群中一个老太太撇着嘴,很肯定地说,这里死了人,说明这根树枝长在这儿不吉利啊。说不定这根树枝本身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你看其他的树枝,哪有这样横着伸出去的!事出反常必有妖,这根树枝这么另类,肯定有古怪!老太太说的煞有介事。
切!真是林子大了啥怪声儿都有!一个小伙子说。
刚才说话的老太太扭过头看了小伙子一眼。小伙子很夸张地用手捂住嘴,就那样直愣愣地和老太太对视着。
现在的年轻人真是越来越不懂规矩了!老太太向小伙子翻了个白眼。
现在的老太太真是越来越迷信了!小伙子捏着嗓子,细声细气地学着老太太的语气说。
老太太回头,怒容满面地看着小伙子。小伙子若无其事地仰头看向树梢上一只跳来跳去的小鸟,说,唉,那是只什么鸟啊,叫得还怪好听的呢!
旁边的人笑嘻嘻地看着他们俩斗嘴,竟没有发现来锯树的工人已经败下阵了,扛着锯树的工具,灰溜溜地走了。打听下来才知道,争执的过程中,又出来几个老头儿,和此前的几个老头儿一起,拼命护着那根横斜出去的树枝。工人没有办法,只好给自己的领导打电话。也不知领导咋说的,反正挂断电话之后,几个工人便扛着工具走了。老头儿们胜利的欢呼声惊得树上的几只小鸟一展翅膀,扑棱棱飞向高空,向着远方去了。它们暗黑的身影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直至消失不见。
取得了全面胜利的老头儿立刻投入了拉伸颈椎的康复锻炼之中。围观的人群内圈,几个年轻人举着自拍杆,围着吊在绳套中锻练的老头,不时变换着拍摄角度,嘴里念念有词,家人家人们,老大爷团结一心,护树行动取得了伟大的胜利!看,他们矫健的身影重新活跃在了这棵神奇的大树下。
亲爱的家人们,让我们共同见证这激动人心的时刻吧!在这场活动场地保卫战中,老大爷们发扬不怕困难、不怕牺牲的大无畏精神,誓死捍卫自己的领地,终于取得了绝对胜利!看,他们正在继续自己的健身运动,他们正在用自己的实际行动告诉我们,只要敢于斗争,胜利终究是属于我们的!一个黄头发的小伙子兴奋地举着自拍杆,高声喊叫着。
你胡说些什么?跟在黄头发身边的一个长发女孩儿拽了拽黄头发的衣襟,嗔怪道。别乱说话,她说,网上可不是乱说的地方!
黄头发扭头看了一眼女孩儿,笑了一下,说,你也太小心了!哪有那么多事?
先别拍了!女孩儿伸手关掉了架在自拍杆顶端的手机,把黄头发拉出人群去了。
黄头发被女孩儿拽着挤出人群。围观的人群完全被表演吊颈的老头们吸引,没有人注意女孩儿把黄头发拽到哪里,说了些什么。更没有人注意,女孩儿把黄头发拽出人群后,他们再也没有出现在围观的人群中。
第二天一大早,第一批来到小公园的人们发现,小路旁边的大树下,横七竖八地丢落着一些细小的枝条。微微泛青的枝条上,一个个鼓起的芽苞毛茸茸地十分可爱。
唉,真是可惜了!一个中年男人捡起地上的一根枝条,用手抚摸着那一个个鼓突的芽苞,又抬头看了看大树半当腰那个裸露在阳光中的新鲜的疤痕,叹气道,这根树枝再也见不到春天的阳光了。
谁说不是呢,一个老头儿听到了中年男人的话,他也仰头看着那个被锋利的锯齿啃咬过的疤痕,说,好好的一根树枝,说没就没了!好像它从来就没有存在过一样……老头儿的声音有些哽咽。也许,不久之后……他两手拍打着粗大的树干,悠悠地说,连它也将莫名其妙地消失了,不见了,再也不会有人想起它……
世界上的事总是这样。自从那根旁逸斜出的粗大树枝被锯掉之后,那些放出狠话,说要誓死捍卫树枝的老头儿们,和那些跟着老头儿们起哄架秧子,说要一起保卫树枝的网红们,居然也就安安静静地接受了树枝被锯掉的事实。老头们重新去寻找能让他们一展神技的锻炼基地;网红们继续动用他们独特的嗅觉,去搜寻新的能够给他们带来流量的热点素材。
横斜在小道上的巨大的树枝被砍去,小道一下子亮堂了很多。暴走团再次占领了这条小道,亢奋的口号声和坚定有力的脚步声填满了每一个早晨和傍晚。
明媚的春光照耀着小小公园里这条窄窄的、青砖铺就的小道,照耀着小道旁这棵高大的老树,照耀着大树下冷硬的石桌和石凳。大树半当腰那个曾经醒目得令人惊心的巨大疤痕,在温暖的春光中日渐暗沉,仿佛新鲜的伤口已经止了血,结了疤。
不知什么缘故,这棵长在小道旁的大树竟然在万物复苏的春天里日渐干枯下去了。先是树梢的一根枝条上的叶子变黄,掉落。接着就是它旁边的枝叶,像是被传染了一般,一天天变黄,枯落。
到了第二年春天,当周围的树木花草都开始返青,蓬蓬勃勃地长出新叶,开出新鲜的花朵的时候,这棵长在小道边的大树依然没有显现出任何生命的迹象。
毫无疑问,这棵大树已经枯死了。它高大的树干上不见一丝生命的绿意。它那直指天空的干枯的枝条上所残留的几片皱巴巴的黄褐色的叶片,在和煦的春风中毫无意义地抖动着。
大树被砍去了。残留的矮矮的树桩上显露出一圈一圈密集而又鲜明的年轮。树桩上散发出一缕缕新鲜的木香,使那些坐在石凳上下棋、打扑克的人们感到十分惬意。
没有了大树的遮挡,天空都仿佛高远了很多。真好!有人感叹地说,这样子多亮堂啊,也没有小鸟飞来飞去地,再也不用担心会被小鸟拉到身上了??墒堑搅讼奶?,又有人开始想念起那棵大树了。
早晨的太阳爬出地平线,跃上屋顶,掠过树梢,热辣辣地烧烤着大地。公园小道旁的石凳上空无一人。偶尔有人从小道上走过,看一看那个光秃秃的矮矮的树桩,不由得说,唉,过去,这儿多凉快?。∧敲炊嗟娜嗽谡舛肆鼓?!
这样的感慨也并没有持续多久。人们总是更善于遗忘的。尤其是到了阳光晴好的冬日。人们坐在石凳上,晒着暖洋洋的太阳,下棋,聊天,看热闹;人们慢悠悠地走在洒满阳光的小道上。这种时候,谁还会想起,这儿曾经有一棵大树?谁还会想起,这棵大树上横斜出去一根粗大的枝条,这枝条曾经带给人那么多快乐、幸福、满足的时光呢?
有时候,有人坐到了那个画满密密麻麻年轮的光秃秃的树桩上,也再不会想起,这儿曾经生长着一棵那么高大的树啊。
遗忘,在虚无的时空中,丢失了数不尽的美好或是丑恶的人和事。
当又一年的春风拂过树梢,当春雨滋润了干涸僵硬的地面,当柳芽染绿了死气沉沉的枝条,有人惊喜地发现,那个画满密密麻麻年轮的光秃秃的树桩的一侧,居然萌发了一根细小的嫩黄的枝芽。两片嫩嫩的黄绿色的叶片半舒半卷地挺立在那根细弱的枝条上。微风轻抚,柔嫩的枝条轻轻地颤动着,枝条上的两片小小的叶片抖动着,抖动着,似乎也就要慢慢地舒展开来了。
不知为什么,看到树桩上萌发的细弱的枝条,许多都会忍不住停下脚步,若有所思地低头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