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我的智齿开始发炎,好些日子都不见好,去牙科拔了以后,反而更疼了起来,靠着吃些止痛药才能勉强睡上几个小时。爸爸说,我从上小学开始就又喜欢爬山,又是喜欢跑步,总之,一刻钟也闲不下来。现在忽然需要静养,身体就开始适应不了,各种小毛病就会找上门来。
在一个阳光还没有冷掉地下午,我拄着拐杖用一只右脚跳到外面的园子里,在一棵枫叶树下,埋掉了我的智齿。小时候也是这样,每次换牙,爸爸便带我去屋外,如果是上牙就扔房顶,让路过的小鸟带走;如果是下牙就埋在土里,让新长出的牙在土里扎得更深一些。
回到家的时候,屋子里正在放赵雷的《三十岁的女人》:“她是个三十岁,至今还没有结婚的女人,她笑脸中眼旁,已有几道皱纹,光芒和激情已被岁月打磨,是不是一个人的生活,比两个人更快乐……”
这个时候,妻子正在厨房里做晚饭,是炖了老鸭汤、炒布丁茄子,还有煎的鳕鱼片。妻子叫着梨落,之所以叫这么一个名字,大概是因为她的家乡产梨,又是出生在5月梨树花落,结成果实的季节。
妻子是个很简单又特别有耐心地南方女子,这种耐心特别能够体现在辅导女儿作业上。女儿虽然生得很好看,并且在绘画上很有天赋,但是数学和语文上并不算是一个好学生,写作业通常要和妻子“僵持”到深夜。
家里的厨房,墙面是用一整面深色大理石贴成的,四四方方,有两扇窗户。在炖汤或烧菜的间隙里,妻子可以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书或者打开电视,通常是随便看一些套路一致的影视剧。
因为是房子朝南,楼层很高。窗外有块巨大地草坪,种满绿色的植被?;苹璧氖焙颍康牡厣掀搪骰位蔚匮艄?。在这首歌结束的时候,让我想起很多年前的事情来,想起沈婉来。那年,她也好像刚好三十岁;那年,她也刚好是一个没有结婚的女人。
2009 年,我大学毕业以后,谋了一个大学助教的工作,辗转来到这座城市。这是皖北的一个小城市,整个城市都被一条狭长地国庆路所连接,这条路上有旅馆、书店、养老院、餐厅、酒吧、服装店、美容院和警察局、还有矿务局。总之,应有尽有。
那一年里,我常常走在这条路上,路过都是别人的热闹,在这些热闹里,我会吃上一碗淮南牛肉汤后一直往前走,路的尽头就是郊外,郊外有一片又一片的油菜花。因为我小时候的家乡,就有一片又一片的油菜花。
拿到入职通知书的时候,爸爸对着中国地图,仔细演算了足足两个时辰,总算在地图上,给了它一个出生。这座叫着淮南的小城市,是座很小很小的城,小得地图都很难给它一个容身之地,虽然,过去很多年了,每当我翻遍记忆,想给它一句很得当的描述,思来想去,只有这句“那真是一个很小的城市,”才最为恰当。
这座皖北小城,有一个和它同样小的火车站,火车站的广场上,有一尊骑着战马的淮南王雕像,他一直生活在这座城市,最重要的地方,长达千年之久,接待着每一个过往的路人。
看过陈宝国演的《汉武大帝》,里面的淮南王刘安是一个热衷道家文化,著有《淮南子》一书;又是一个狂热的炼丹士,他在炼丹的过程还发明了豆腐,给中国人的餐桌上添置了一道必不可少的佳肴,他还有一个和很多男人都有染的女儿以及一个儿子,因为王子的身份,成为淮南国第一???,第一骑士,第一神射手。
在大汉皇权的风起云涌里,这个心很高、命很薄的淮南王,在汉武帝推恩令下,最终落得兵败被杀、客死异乡的归宿,只有每年的豆腐节,人们品尝着鲜美地豆腐,才会顺便想起这个孤寂的老人。
城市里,到处种满了魁梧的梧桐树,马路很狭窄,两边的梧桐树可以互相拥抱。喜欢这座城市特有的烟囱,它们有着高大挺拔的身躯,能够穿透缝得严严实实的云层。
很多时候,我站在梧桐树下,透过树叶间的空隙里,能够看到太阳着急落下,也会住进烟囱里。尽管,烟囱里的空间有限,太阳蜷缩在里面,一定滋味不好受。但是,它们和太阳一样,在每个冬天里,给城市每一个房间输送去温暖。
我在这所学校度过了3个多月,主要工作在历史系教中国史,当然,这里所谓的“教”更多是协助教授们的教学做一些边角料的补充,讲授一些教授们懒得讲解、学生们懒得听、课程上又必须要有且没有什么学分的课程,所以,总体上助教的工作还是很轻松的。
因此,当各系有应届毕业生就业指导课时,总能想起我,大概是因为我能从北京跑这么远的地方,解决掉自己的“就业”,也是一种值得推广的经验。
我是在这一年的11月份,认识沈婉的。新来的主管领导很热衷文学,联合了辖区二十多所高校,举办了首届征文比赛,淮南又是一座煤矿城市,煤老板们慷慨解囊,拟定了一等奖1 人奖金 5 万元,二等奖 5 人 奖金 1 万元,三等奖 20 人奖金 5000 元,优秀奖若干人。大大小小媒体没日没夜地宣传。当然,这里面的媒体,还包括绑着大喇叭的四轮媒体车,绕着国庆路跑了好一阵子。
我所在的学校也给各学院下了指标,各怀目的,各界人士踊跃参加。沈婉就是其中的评委之一,她在市委宣传部下属的一个报纸任副主编,主办一个不温不火的报纸,转载着千篇一律,又很格式一致的市内资讯类报纸,报纸内容大致上可以分为领导们很忙和某某商场打折这两类信息。她日常最主要的工作,也是到市内主要机关企业售卖订报计划。
颁奖那天,第一次见到沈婉,她的头发染成了咖啡色,用一根足金的凤钗束起,承托得那张江南特有的脸蛋更加精致起来。她的身材是江南盛产的那种娇小,穿着一身有着花草浮雕纹样的旗袍,耳洞里种着玎当镂空的耳环,白皙的脖子上,戴着盛开花朵图案的金项链,手腕上是一只点缀宝石的金手镯,精致玲珑的金戒指戴在左手的食指上。
她的眼睛和水一样,让人一不小心就溺进去,她坐在一群中年男人的中间,像是一粒真真的珍珠一样,闪闪发光。留影纪念的时候,我以二等奖的身份站到了主管领导的后排第3位。
他是一个有些发福的中年男人,戴着副眼镜,讲话很工整,大致上就是要做好文化兴国,挖掘和抢救本地区的文化遗产,用文化带动经济,丰富老百姓的精神生活,提高大中院校师生的文化修养水平之类。总之,他语言是滴水不漏。
因为这次比赛获奖的缘故,又或者是因为我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除了日常的授课以外,也并没有太多可以社交的事情,便渐渐和沈婉熟悉起来,慢慢变得越来越无话不谈。原来,在这个城市,她和我一样,很少有朋友。
有一个周末,她约我一起爬八公山,也就是淮南王炼丹药的地方。我是最爱爬山的,去一座新城市,吃什么并不算重要,重要的是找适合跑步的地方和能爬的山是一定要去的。
山有了高度,总是很容易下雨的,八公山也不例外。爬到半山的位置时,天边一缕过路的云,顺便酝酿一场雨来,我们各自举着把暗红色的天堂伞。走在雨水里,踩着些秋天的落叶,是一片的清凉。
我们沿着台阶,一步一步往上爬。八公山不算高,很容易就爬到了玉露泉,泉水从山谷下的暗河里,一直往下流淌,很多很多日夜都不从停止,滋养出一片又一片清新的绿色。
我和沈婉站在一块高一些的石头上,顺着山谷往下看,是一片花满心时亦满楼,是落花满月水长流……
眼前是一个高过一个的树丛,丛山环绕,暖暖的阳光在树间里穿插而过,在在两片山间,随着云雾流成了一片海,挂在山顶的夕阳在云海里变得明亮透彻,那是山对云的眷恋,又或者是云对山的缠绵。
沈婉转过头,看着云,看着山,看着我。
“白苏,这些日子里,特别感谢你,听我讲了这么多话。你知道吗,我已经很久没有和人讲太多话了,有很多心里话一直藏在心里,不说出来就会很难受,很难受,它们会藏在心里,深根、发芽长出更多的痛苦来?!?/p>
沈婉讲这些话的时候,我抬头看着她,那是一张瞬间生出很多忧愁和皱褶的脸。
“沈姐,你有什么话,尽管说出来就好,如果我能给你一些建议最好,就算给不了,你说出来,心里的负担也会减轻很多。就好像我一样,我所有的心事都会给妈妈打电话,说得干干净净以后,整个人都会变得很轻松?!?/p>
“谢谢你,白苏?!?/p>
我们边走边说,她讲,我听。在八公山腹地里,有一片山谷叫着忘情谷,谷中有一巨石上书刻“忘情”二字,我们走到谷底,在溪边的石头上坐下,她讲了很多自己的过去。她和我一样,并不是本地人,她是一年前,来到这里。她的父亲很早就和母亲离婚,她是和母亲一起长大的。
因此,她小时候的生活总是不确定的。虽然,她从小到大,读书成绩一直都有优异,工作以后也总是办公室里最努力的一个,并且通过考公考进了报社,并只用了五年的时间就当上了副主编??赡苁鞘艿礁改富橐霾恍业挠跋?,她对自己总是没有足够的自信,对婚姻总也没有足够的安全感,总觉得自己不配拥有一份完整的家庭。
她有一个谈了五年之久的初恋男友,对她很好,但是那是一个很懦弱的男人,除了生活上的嘘寒问暖以外,事业上几乎没有什么追求。他是一个很依附母亲的人,这个依附除了是经济上,更多还有精神上的依赖,属于那种很喜欢在观点前,加上“我妈说”用来强调观点正确性的男人。
这样的爱情,她总也看不到确定的保障。所以,她后来所交往的男朋友,通常是比她大上许多。她最爱的那个男人,是一个比她大上十几岁的男人,她起先并不知道他早已经有了家室,要知道中年男人的嘴里的“过往感情史”的描述,除了格外强调感情的“不幸”以外,其他的总是习惯的掐头去尾。
有一次,她的母亲生病,病得很重,重到只能坐在轮椅上。她推着母亲在医院的院子里散步。男人的妻子找到医院里,用两只肥壮的手把她打倒在地,抓烂了她的衣服,在她的脖子上盖下了不可褪去的印章。她很慌乱的坐在那片绿色的草地上,过往的人群都停了下来,妈妈坐在轮椅上,生满皱纹的眼角,眼泪止不住的流,她多想站起来,坚强的站起来,挡在女儿的面前。
这件事情过后的半年,母亲去世,沈婉因为堂哥在这座城市工作,她不得不从大城市的报社申请转来到这里。讲完这个故事,沈溪从背包里拿出一盒纸帕,抽出最上面的两张,让眼角里的泪水吸附在上面,让这段有些伤痛的往事吸附在上面。
她起身,走进一片光里,我默默的跟了上去,我们又在山里走了好长一段时间,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讲话。我们去了八宫仙阁、淮南王宫、白塔寺,直到我们在矛仙洞外的石头上,看到很多前人留下的诗句,大部分都是清明两朝以及民国的人的题写的。最喜欢的的还是“牢笼天地,博极古今”和“惆怅东郊道,秋来雨作泥”两句。
“白苏,既然淮南有这么多古老的历史,我们可以做一个专栏,专门讲述雕刻和古建筑背后的故事,就叫“淮南子的前世和今生”,一定会受到欢迎的。”
“沈姐,这是个好主意,我在学校的工作也并不忙,需要我协助,随时都可以?!?/p>
说完,我们便忙了起来,有诗句的地方一字一句的抄写下来,有图像的地方,先用手机拍下照片。忙到四五点钟的样子,我们才下山。在山下的农家里吃了晚饭,很热情的女主人给我们做了很可口的黄晶炖土鸡、木槿花炒肉和八公山豆腐煲,临行的时,老板娘还是特意送了我们一包枣子和板栗,我们吃了一路上,也讲了很多很轻松的话题。
后面的日子里,我开始断断续续给沈婉负责的栏目,写一些讲述这座城市风土人情的故事,也算是响应了主管领导的号召。说起来写这类文章也是很容易的事情。无非是先查相关的史实,再去现存遗址走访一番,便有了一篇访古谈今的文章。
那段时间里,我们几乎走遍这座皖北小城所有的历史景点和周围的古镇,最有印象的还是一个我们一起去了一个叫着寿县的古镇,因为有个“瓮中捉鳖”的典故就出自如此,写起这座古镇来,便有了一种很天然的亲切感。
09 年的秋天,除了和沈婉越来越熟悉以外,更大的收获是在一次校内的联谊会上,认识了梨落。梨落和我一样,是从外地大学毕业,来到这里当助教,她是在艺术系教画画。大概上是,同在异乡为异客的缘故,初次见面便有很熟悉的感觉。
她以我喜欢的样子存在着。梨落生气时,喜欢翘起嘴角,她迷恋着自己左半边嘴巴??旆藕俚氖焙颍媛渎蛄艘恍∑緿IOR小姐花漾甜心香水,它高贵的法国血统会让我付出一个月的工资,来为它赎身。
有一段时间,我们都很喜欢杨丞琳,从喜欢听她的歌《左边》,到喜欢她右眼下的那颗泪痣,再到喜欢她的电影《刺青》。当然,还是更喜欢看她的电影《刺青》。因为这是梨落喜欢的片子。喜欢这个关于刺青的电影。
我们那个年龄里,很多爱情的第一个场景,都是很固定,在电影院上演。我和梨落第一次约会也是在电影院,看的电影就是这部《刺青》。很喜欢里面的故事,很真实,真实的甚至可以触摸得到故事的体温。更喜欢女主梁洛施和杨丞琳手臂上刺青,是一种叫着曼珠沙华的花,很长一段时间,都很喜欢这个有些妖娆的名字。
故事的背景是在台湾的南投。南投的山间小路上,长满了这种叫着曼珠沙华的花。曼珠沙华又叫着彼岸花,是一种一到秋天,就绽放出妖异浓艳得近于红黑色的花朵。其实,彼岸花里深藏的故事,并不是很欢喜的。曼珠和沙华是两只被神打入轮回,并被诅咒永世不能在一起,生生世世只能在人间受到磨难的两只小妖。
曼珠和沙华在人间的时候,只能凭借每个轮回里,走在湿漉漉地黄泉河边上,擦肩而过的瞬间,用一些支离破碎的记忆残片,拼凑成一个生机勃勃地爱情故事。轮回里,黄泉河岸上的爱情,因为短暂所以格外唯美?;蛐恚礁鋈说陌?,反而因为没有在一起生活的太久,留下的是最美好的一面。
电影里,梁洛施饰演的竹子的身上开满了妖艳的彼岸花。她把自己的秘密藏在花里,而她最大的秘密,就是对地震中逝去的父亲,总也忘不掉的思念。彼岸花守口如瓶。竹子的师父说:“做为刺青师,你必须了解每个刺青背后的秘密,却又不能说破它……”
电影里,杨丞琳的饰演的小绿,是一个表面看来肤浅,实则内心很复杂。她的刺青里的秘密,是对一段恋情的纪念,更是对渴望新恋情的一种寄托。而阿东,豪哥在影片里,是很底层的人物,他们过着自卑又怯弱的生活,并且会很小心翼翼地善良着。
她们都是干净的,甚至看不到影子的孩子。刺青就像护身符一样守护着脆弱的灵魂。红色的曼珠沙华是竹子,小绿,阿青共同拥有的故事,是他们维持生存的情感。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特别想在手臂上留下一个刺青,至于什么图案并没有那种重要。当然,我也并没有什么特殊秘密,需要它来守护,单单只是觉得好看而已。影片结束,梨落哭了很长一段时间。竹子、小绿和一些别的人,永远被扔弃在彼岸花黝黑的记忆里,和别人的故事拥挤到一起。
电影结束,我和梨落,并排走着,回学校。小城市的好处,大部分地方,都可以靠走。我工作的学校的长相,是那种很难在人心里建立很直观印象。
设计师像是位落魄的瓦工,经费有限,天赋更有限,只能偷了别人学校的设计,整整齐齐的教学楼,五层高的图书馆,橡胶跑道上慵慵懒懒的人以及小树林抱得很紧的情侣。
除了食堂和网吧还有小旅馆总是很忙碌以外,其他地方千篇一律的冷清。去了很多的国外的城市,除了少数的古城,还有类似大裤衩、大玉米这种另类建筑,其他建筑多半都是孪生兄弟。
送梨落回了女教师宿舍,我便走回男教师宿舍。这所大学,教师的宿舍大致分为三种,有副教授以上职称或有行政职称的都是独门独院;有结婚的讲师和一定级别的行政人员可以申请两室一厅的公寓;最差的是我这种助教,只能住2人间的单身公寓。
我的舍友叫着阿南,是一个很有耐心的本地男人。他的这种耐心更多的是体现在等“女朋友”上。当然,这种“女朋友”关系,经过我们严谨的分析,只能算是他单方面的定义。
他喜欢的的女人,是一个喜欢不停的在耳骨头上,更换种植的“植物”的女人,而每棵“植物”都是一个新的追求者。他总是很有耐心的等在楼下,为她预备了大把大把的赞美。
他因为在楼下等了太久。我常?;骋?,他甚至开始腐烂,因为他说话的时候,口臭越发明显。她的裙子上一定结满了很长的穗子,她的鞋子长着太长的脚,并且羸瘦。爱情是座乌托邦,他站在门前被吸引住了。他预备了很久的话,可是她却总也不肯下楼。
宿舍的楼下的通知栏上,用红色的粉笔字写着实习教师的转正名单,和随处可见的女人的口红和一样妖艳的红,玷污了我的眼睛。这次照例,并没有我的名字,总也提不起和领导搞好关系的兴趣,在这个遍布血缘和姻亲关系的皖北小城里,我更没有什么得天独厚的条件。不经意间,很小心的哭了一下,眼泪从眼眶里跳了出来,坠入深不见底的寒冷中去,跌得很痛。因为它们住在太高的地方。
夜晚睡在宿舍的床上,可以听到很远的火车的声音的。我是一个很小就迷恋铁轨的人。读高二的时候,曾经背着父母,买了一张从汉口到拉萨的火车票,三天两夜的绿皮小火车,躺在棉布色的小床上,乘客们总也吃不完的大桶泡面。
火车上,有一个准备去西宁演出的马戏团。马戏团里,有一个小丑的角色,他顶着麦当劳大叔的帽子,拖着单薄地身体,像马戏团里训练有素的猴子一样,会在铁丝上行走。他的眼睛里只剩下屋顶冒着白发发胡须的烟囱。那条铁丝就像他的人生一样,每一步都是一个重大决定。
他热爱着他的铁丝,那就是他的舞台,他每次表演,都会在钢丝上尽量的拖延时间,他享受着台下赞美的目光,甚至团长女人也会在这个时候,走上前,央求他走得快点。
表演结束,谢幕,他依旧是一个矮小的小丑,喜欢偷看团长夫人洗澡的男人。过去很多年,每次在火车上,看到旁边人吃泡面,都会想起在那辆绿皮火车上,度过的三天两夜和那个矮小的小丑?;蛘?,我们大多数时候,也是和铁丝上的小丑一样,穷其一生的表演,也只是别人嘴角旁那一缕微不足道的笑容。
因为快到期末了,教室里明显热闹上很多,同学们一下子变得沉闷起来,看着参考书,预备提前而至的考试。准备毕业的学生,开始写简历,罗列着很牵强的履历,有些门路的学生,开始不停地打电话央求家里找关系。
有一天夜里,忽然接到爸爸的电话,问要不要钱。爸爸,这个称呼让这个男人终年四处奔波。几乎是有了记忆起,他就没有停过。记忆里的爸爸,是很少说话的。
爸爸其实是一个特别好的爸爸,小时候他会一些武术,在我们住的院子里,他做了一个练武场,每天带着我打沙包,常常带着我压腿、仆步、绕环。只是,爸爸的武功功底也是一般,随着我在学校和其他高年级的同学打架里,总是落在下风,这项训练便不疾而终。
在这个学期的寒假前,我陪梨落逛街的路上,买了一只黑色的小猫,并买了一只棕色陶碗给它盛水喝;我们还一起在她公寓的阳台上种了很多指甲花,是一种蓝脸蛋的花。我们甚至在这条狭长的国庆路上,走了九九八十一趟,是的,是九九八十一趟,吃了牛肉汤、火锅还有豆腐煲,去了电影院、书店、服装店还有很多有意思的饰品店和家居用品店。
总之,在这个学期里,我和梨落履行着正常情侣关系,相互照看着。而在这份年少的爱情里,内容总是很简单,很多年过去以后,每每想起这段经历,会在这个“简单”的定义之后,再加上一个“纯洁”用来总结。
2010 年的春天,刚一开学,沈婉打电话给我,基于写的那些文章,主管领导看了很受用,便批示报社要继续做好这档“本地历史民俗”的专栏,如果做得好,可以进报社工作,也算是对城市古代文化的一种?;?,具体需要来报社面谈。
大学助教的工作,特别我所在的学校,一个算不得是很好的学校,学生们对学习自然不会有太大的兴趣,工作起来倒也是很轻松,便应允下来。
后来,我才知道,沈婉在报社里,是有很多故事的,按照报社门卫大叔的说法,比阿黄(门卫的狗)身上的跳蚤还多得多,如果再加上据说,听别人讲,诸如此类的前提,一时半会很难讲得完。
报社在离学校不远的地方安身。习惯走路过去,路上遇上刚从旅馆里,走出来的男人和女人,他们那么地匆忙,来不及在脸上嵌上一个合适的表情。他们的相爱像速冻食品一样快捷,阳光好的时候,很容易融化,分别的时候都舍不得给对方一个真实的评价。路灯下,叠得很厚的影子,拥抱到一起,看到我走过来,才下意识的松开。
报社的主楼是栋苏联式建筑,早年是苏联援助专家们的住所。1960年,中苏关系紧张,苏联当局强制他们回国,苏联专家依依不舍离去以后。后来,这里成了红卫兵的阵地,无数的前辈英烈折腰于此,几经波折,报社被安置于此。
房子的两边,栽种着城市所特有的梧桐树。这里的梧桐像是有着分泌不完的荷尔蒙一样,生长得格外旺盛,终年不衰。
沈婉的办公室是在二楼,亮着灯。我走上去,敲门,小声叫了声“沈姐。”
里面的女人无精打采地应了声,示意我进来。推门,屋里小声放着陈奕迅的歌,她很喜欢这个男人欢快的忧伤。她靠在桌子上,眼睛被窗外的景色吸引。
“沈姐,你生病了嘛,”我小声地问。
她迟疑了下,回头,脸色很差,眼角有着泪水经过的轨迹。
“白苏,我下礼拜就离开,这边的事情一完就去成都。这个历史专栏很受欢迎,谢谢你的支持。专栏还会继续,我和社长说好了,他会考虑的。下一期的内容,你看着写吧。”
“还有……”
说到这里,她的脸色变得更加阴晦起来,眼角的余光监视着我,接着说:“白苏,等你方便的时候,来成都找我吧,我保证什么都不会改变,就像现在一样,如果你愿意这就是你的事业?!?/p>
我惊愕的看着她,没有语言是可以用来回应她的。这一年里,我几乎不敢认真去看她,不敢去想象那施了咒语的眼睛。其实,我并不算了解她,甚至不敢去太靠近她。这一年的交往也仅限于每个礼拜把稿子交给她,一起结伴去那些历史小镇以及年末的聚会上有所牵连的合影。想起梨落的嘱咐,便要了社长电话,匆匆告别。
下楼,遇上社长夫人,因为在年末的聚会见过,便打了声招呼,她瞪了我一眼,径直上楼去了。走到梧桐树下,沈婉的房间里骂声四起,惹得阿黄狂啸不止。阿黄其实是只很寂寞的狗。在这座院落里,谁都可以欺负它,它几乎没有狗,可以倾述。想到这里,不由加快了脚步。
沈宛离开 3个月以后,是我在这所学校当助教满一年的时候,除了日常教学工作,这所皖北小城能够去爬的山,能去游览的古镇甚至是寺庙,都逐一游览过,在微博上也写了很多游记。除了梨落,对这座城市的兴趣,一天少过一天。
三天前,接到梨落的电话,她回了趟老家,并邀请我过去,说有很重要的事情商量。梨落的老家,是在一个皖南的城市,一座有着更大年纪的汉代的古城。梨花在那座城市肆意的生长,城市被填充得香气怡人,嗅觉整个春天都无法平息。出了站口,梨落在人群里招手,向着我。
我们像失散很久一样,拥抱到一起,彼此宽慰了很久。我甚至想抱着梨落,一直到玛雅人的末日到来,如果那是骗人的,我们将继续拥抱。
过了很久,梨落忽热很严肃的说:“家里人要见你,你小子可得好好表现?!?/p>
“啊,这么严重?”
虽然,心里早有准备,这一天真的到来了,还是难免会忐忑不安起来。
梨落的家,是住在一个工厂的职工楼里,3楼,305室,推门,迎面而来的是满屋子的眼睛,有着各式各样的表情的脸。我像是一只珍奇动物一样,又或者是菜市场上等待售卖的蔬菜一样,并且打上:“优惠仅此一天”用来强调。梨落开始介绍错综复杂的关系,我尾随着给每个称谓后面,加一个“您好”,直到所有人都有了一个比较合适的称呼。
接下来,就是密集的发问环节,问题一个接着一个,是常做的选择题,回答起来也不算难,是或者否。在我的家庭境况上,父母来自于农村,工作也算不得稳定,他们开始争执,强烈并且坚定。梨落脸色很难看,她压制着自己失控的感情,眼泪始终找不到出口。
我心里说:“梨落哭一下是很有必要的,我不会和之前一样,笑出声来的?!?/p>
夜里,我离开了这座城市,梨落一直送我到车站,我们什么也没说,并且意外的没有以拥抱的形式结束离别。
我们走在路灯下,看着那些被光线所扭曲的身体,叠起的影子,像宿命一样中止成长。他们嫌弃我的出生,他们甚至嫌弃我那贫农的爷爷。
我能给梨落的只是毫无保障的生活,爱情对他们来说,是毫无用处的,爱情是两个人的事情,而婚姻是两个家庭的事情。这部我们说好要用一生来拍摄的电影,意外的终止,直到胶片里的图像全部消散,所有的幸福和笑脸都荡然无存。我们就像一个“H”一样,没了退路和选择。
回到学校的两个月里,再也没有见过梨落。辗转而来的消息,她留在了那座有家的城市。我以为这次像很多次一样,我们发生了争执,她带着那只黑色并且会打呼噜黑猫离家出走。这是一次很有计划的离开。她们没有像以前一样,到楼下吃一碗麻辣烫,然后回来。
她没有留下任何线索,我怎么也找不到她。我去过梨落的公寓,看着阳台上,看着那些我们一起栽下的指甲花。那是些有着蓝脸蛋的花。我站在原地等下去,依靠着那些指甲花的枝叶,也许等她回来的时候它们会占据整个阳台,连成一片模糊的蓝。
一群无精打采的翼鸟从阳台旁飞过顺便见证了我的等待。也许它们是见过很大世面的翼鸟,可是谁顾得上管它们呢。也许它们知道她的下落,可是它们没有为我驻留的意思,因为它们没有得到她的任何托付。也许晚一些的时候,我也会忧愁成一个格外嗜好烟酒的男人。
我站在阳台上,等着她回过头来,允许我跟上去,再也不要分离。因为她对我很重要。我无可救药的爱上了她,无论多么漫长的时间也救不了我。
她得是我故事里的主题,是主角。也许这会是一场很漫长的等待,在我的感觉上它会长达几个世纪。因为她带走了整个冬天的羽绒衣以及黑猫一直固执喜欢着的棕色陶碗。
天亮的时候,想起了很老的日本片子。那个女孩对着男孩说:“天亮的时候,请你对我说晚安。因为我要走了,我真的要走了?!闭庖淮?,我潜入了这个片子里,再也等不到梨落。
回来的时候,阿南在楼道里很大声的唱歌,是那首那首《你的爱到底给了谁》。爱情被歌声吵醒了,递了出来。关于我的,关于凄凉,无关的幸福。教师楼里女人们,用麻将的碰击声把整个楼道都填得满满的。楼道像一道结满沉痛的回廊,不期而遇的忧伤,大片大片地。关上门,城市所有的热闹都退到玻璃窗的外面。
没有人能像《画皮》里的女子一样,从泛黄的书页里面无表情的走出来,到人间讨份爱情来暖暖身子,呆得寒了,在回到书页里睡一个塌实的觉。太多的感情我无可忘记。那怕是一百年以后,那些细细碎碎无法言说的过往以及彼此的气息都无法像蛇壳一样脱去,那怕是我们早已经入土为安。
社长的电话,永远是无人接听。学校的转正也是毫无结果。夜里妈妈打来电话,托人在北京联系了工作,我在这里,早已没了牵挂,便应了下来。
和阿南吃了散伙饭,多少是有些伤感的。夜里第一次喝了很多酒,回到宿舍他吵个不停。意外接到很有不曾联系同学的电话,竟然很感动。在这座皖北的煤城里呆得久了,便也沾上了些它的气息,夜里皮肤竟可以反射月光,变得黑而发亮。
明天,我就要穿着这身黝黑的皮肤,离开这座尘烟扰扰的城市,烧掉了整整半箱子的写给沈宛专栏里的稿件,那些栽种着我太多记忆的土壤,那些故事会得到很好的安葬,入土为安。
想起《红楼梦》里的桥段,有一个葬花的场景,宝玉和黛玉在沁芳闸桥边桃花底下坐着,只见一阵风过,把树头上桃花吹下一大半来,落的满身满书满地皆是。黛玉用一个花锄挖了一个坑,手内拿着花帚把落花聚拢到一起,垒成一个花冢,时间久了,只剩下花开易见落难寻,阶前闷杀葬花人。
当所有的过去,所有的尘事,在我们即将离开的那一刻,都只是一句俗气的话:老子到此一游……
写完这篇小说的时候,青岛下了两场雪,一场下在崂山的顶上,太虚宫里的道士做完了早课、住在山顶的猴子刚吃完几捧浆果,顺便见证了这场很寂静的雪;一场是冬至这天,我和妻子梨落接女儿放学的路上,女儿用红色的绒布手套盛了几片,含到了嘴里。是的,梨落就是我现在的妻子。我们是在27岁那一年结婚,这一年也是三十几岁的样子。
我的脚开始可以慢慢走路??伎梢宰叩焦暗暮呱?,湖面上结了厚厚的冰,夏天绿得很丰盛的荷叶和芦苇草,只剩下残败的黝黑躯体,下半身被封在冰里,上半身被沐浴在阳光里。只有一群黑灰色的野鸭子,还在结满冰的湖面上,憨态可掬的摇着尾巴走来走去。
夏天的时候,湖里长满了荷花,是那种能够开成很隆重的红色的荷花。也是在夏天的时候,我正在跑步,接到沈婉的电话,她一直生活在成都,经营了几家美容的连锁店,生活很有保障。她的美容院是不接待男士的,她的生活里也是不接待男士的。她的顾客都是些四五十岁的小姐姐,那是些很有礼貌的小姐姐。
她们经常会结伴去很多城市去游玩,更多的是上山拜佛。一方净土,三柱清香,便可以所求皆所愿,所念皆如愿。她有一个读初中的女儿,是一个试管婴儿,喜欢跳舞和画画。她给女儿买了可以依靠到老的保险。只要女儿喜欢的东西,她都会尽量满足,并且会刻意的锻炼她独立自主的意识,不去轻易依靠谁。
她说:女孩子最重要的是,要先知道自己应该怎样独立生活,才会觉得很满足,才会有平等的爱情。她独自将女儿抚养得很好。
她格外强调,很喜欢成都。她讲诉的成都有一条宽窄巷子,一个窈窕丰腴的巷子里,雨水刚过,顺道里捎来了一个夏天,露珠在每一块青石上摔破,她的故事,和她纯美的笑容,在淅淅沥沥的小雨中。她独自举着伞,从夏天走进冬天里,在温馨坦诚的灯光里,在一条铺满银杏叶子的街道上,走了很久很久,那是一个又一个白天和夜晚。
她经常和姐妹们,去九眼桥听一首叫着《安和桥》的民谣:关于那天,抱着盒子的姑娘,和擦汗的男人,我知道,那些夏天,就像青春一样回不来......九眼桥除了有很多民谣可听以外,总有陌生人喊她们“乖乖”,会甜上一个晚上。总之,电话另外一头的她,讲述这些事情时候,很松弛,像是我每次爬到山顶上的感觉是一样的,山下的一切,都看得很明白。
我挂完沈婉的电话,又跑了6公里,停下来,在池塘里,采了一片荷叶,举在手里,雨水在叶子里面定居起来,欢乐得滚来滚去,几个回合,变成了晶莹的露珠。
小时候,看《西游记》的时候,总有印象,观音菩萨在荷花池旁,衣衫松弛,用几片紫竹编成一个篮子,盛了荷花池里的水,便可以收服金鱼精。过了 30 岁以后,我更加喜欢逛寺院,每个寺院里也总是有一整池子的荷花。总觉得,荷花是一种特别洁净的植物,放在花瓶里,便能净化整个房间里的空气,更能抚平那一颗颗躁动不安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