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总之大学是不混同于世俗社会的自成一统我行我素的城堡,大学教员乃是不为社会潮流所左右的学究式知识精英,仍不屈不挠地保持着知识人、学者特有的孤高情怀(snobbism)。而相比之下,日本的大学则更为平民化、世俗化,大学老师已同“工薪族”接轨,也就是说知识分子本应有的孤高情怀和使命感在日本已经失落。
2. 我觉得,一个国家也好,一个人也好,挫折或失败这种东西在某个阶段恐怕还是必要的?;八湔饷此?,但若要问别处有没有一个能够提供取代美国的明确而强有力的价值观的国家,则眼下还没有。
3. 本来天生富有创造性才华的人、本来必须慢慢花时间筑起自己创作体系根基的人,却不得不在脑袋里装满如何幸免于烧的念头,或者仅仅考虑怎样做才能给别人留下好印象。这不是一种文化消耗又能是什么呢!
4. 冷眼看待物质利益的追求而坚决主张“世间并非全靠金钱驱动,我等拥有比钱更宝贵的东西”,大概才是知识分子本来的使命和应取的人生姿态。
5. 说到底,在正的意义上也好在负的意义上也好,所谓知识性的阶级性在日本已几乎分崩离析。
6. 无论被称为精英意识还是被称为孤立的世界,世上也应该在某个地方保留一两处这种游离于世俗之外的天地。我当然清楚此乃建立在不平等性和阶级性基础上的特殊世界,可我仍然这么认为。
7. 知识界的美国人,无论以怎样的形式都不至于说出可能被人理解为种族歧视的话来。但与此同时,无论怎样的自由派人士都会在地理上相当明确地表现出歧视倾向。
8. 看托马斯·沃尔夫的《天使,望家乡》,里面清楚地出现了“黑人区”(nigger town)这样的字眼,亦即城市里的黑人专用住宅地。这当然是存在种族隔离制度的十九世纪二十年代南部城镇的事,但未尝不让我觉得很多事情归根结底不过是换了术语而已。
9. 我想,哪个国家的出租车司机都知道很多东西。想必是天天听广播或跟各种各样的客人聊天的关系。
10. 我想,美国这个国家好像有这样一种倾向:“概念”这东西一旦确立,就会无限膨胀开去,越来越强大,成为理想主义的(and/or)、排他性的东西。常说“自然模仿艺术”,而这里似乎多是“人模仿概念”。将这一概念以Yes·No、Yes·No的方式无比执著而深刻地追求下去,就会发生以正常神经看来无法置信的走火入魔(fanatic)的事情——诸如提倡爱护动物者袭击肉类加工厂妨碍生产、堕胎反对论者枪击医生等等——尽管本人是极为认真的。
11. 从我的体验说,语言学习这东西要在某种程度上实行斯巴达式教育,若不狠心把“跟不上的家伙甩下”,既教不了也学不了。
12. 人们常说日本人对于讲不好外语过于感到羞耻,由此导致语言学不发达。不过我倒没怎么感到羞耻,词儿卡壳也好,语法出错也好,发音不准也好,毕竟是外语,一定程度上是奈何不得的事。只是我心里想,不能将自己的所思所想用日语流畅而生动地表达出来的人,即使再热心学外语,也是不可能用那种语言谈笑风生的。
13. 据我的经验,向外国人正确表达自己心情的诀窍有以下三点:(1)首先明确自己想说什么,尽可能迅速把握机会,用简短的语句讲清要点。(2)用自己完全理解的浅显词句表述。难的、时髦的、故弄玄虚的词语不必考虑。(3)关键部分尽可能再换个说法(Paraphrase),慢一点儿说。如果可能,加入简单的比喻。
14. 美国电影所以这么了无情趣,最主要的原因恐怕还是在于好莱坞已变得极其保守,鲜有原创性作品,全都是似曾相识的货色。系列片、翻拍片泛滥成灾。此外,近年来美国社会中的“Political correct”(政治写实)运动的高涨将美国电影逼进相当局促的小胡同也是一个原因。差不多所有的人拍电影时都一再小心,以免被别人戳脊梁骨。我认为电影本来就是相当离经叛道的那类东西,一旦做出道貌岸然的面孔,所谓电影魅力就难免大打折扣。
15. 假如现在有仙人出现在这里说要把我送回二十岁那时候,我想我会拒绝:“谢谢。现在这样挺好的。” 这么说也许不合适:青春那东西一次足矣。
16. 如果说我有什么出国之后才看明白、而在日本时没看明白的事情,那就是“日本是一个超出我的想象的精英们趾高气扬的国家”。对此我多少有些惊讶,或者莫如说是震动。较之自身的个人价值,此类人对自己所属公司或政府机关的名称以至自己的统考分数远为正正经经地看重,甚至直接以此作为自身的个人价值。这一事实也让我感到深深的惊愕。而在去外国生活之前,我不甚知晓竟存在着一个由如此特殊的价值观支撑的世界。听倒是听人说过,但未实际目睹是全然上不来具体感受的。
17. 我觉得长期出国未尝不可以说是一种社会性消失的超前(即模拟)体验。
18. 去外国的崇洋分子摇身变为日本文化至上主义者回国的人可谓屡见不鲜,但我说的和这个还有所不同。这是因为,我不是说日语在语言上比其他语种有什么优势。世间很多人强调同外国语相比日语多么优美多么得天独厚,但我认为那是不对的。之所以日语在我们眼里显得漂亮,是因为它是从我们的生活中挤压出来的语言,是我们不可或缺的不言而喻的一部分,并非因为日语这个语种的特质本身出类拔萃。我始终不渝的信念是:所有语言基本都是等价的。而且,若无这一认识,文化的正当交换也就无从谈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