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个识得几个大字的农民,从小体弱,自打仅有的三亩二分地被扭转后,便赋闲在家,整日无所事事。
小黄庄不大,一个四面环水的垛子,稀稀落落住了几十户人家。与大黄庄合并后,小黄庄就显得更小了,小得如一粒尘埃,好像随时都会被风吹跑,而后从苏北这片广袤的大地上消失。
“别拽斯文了,说来说去,还不是苟二这怂,甘愿做小。这么多年来,离我们也就屁长点路的大黄庄搞得红红火火,厂房连成了片不说,就连庄河中心都种上了荷花,反过来看看,我们这,除了满地的砂石,满河的水葫芦,还有啥?”
春民爱较劲,逮着我总是会发泄着他的不满。
每天傍晚,一定是太阳落山时,我定会挺着腰板穿过学堂巷,进入祠堂巷,走过中心大桥,然后猫着腰从新区广场溜一圈,再原路返回。
我素来胆大,可每次经过阴森森的祠堂巷,特别是看到祠堂斑驳的院墙和破败的木门,心里免不了会一阵阵地发毛。
“你天天去新区转悠,看那一栋栋大别墅,不眼馋吗?”倚在十字巷口电线杆上的春民问我。
“眼馋是有点,其实,我也想盖一栋的,可苟二说,政策规定,现在地皮批不了。你,怎么没去大黄庄看你那个跳广场舞的老相好?”
“哪来的老相好,人家早把我忘了,跟了她们庄上的一个小老板。批不了?屁!你是没找对门路,你以为苟二是吃素的?不过,话又说回来,即使给你批了,你拿什么盖?就凭你那每亩地一千块的土地租金?你还是老老实实待在你那三间老旧房子中得了。”春民不紧不慢地抽着烟,一脸的不屑。
“可是,我曾给他塞过一包好烟的。要是,要是政策允许,宅基地批给我了,我会再慢慢想办法的?!蔽业纳艉苄?,小得只有自己能听到。
路灯昏黄的光,笼罩在春民干瘪的脸上。
远处,破败的墙根下,两只调情的野猫,高一声第一声地叫着。
“这才几点,除了这些个畜生,连个人影都没有?!蔽也砜疤?。
春民自顾自地抽着烟,并不搭腔。
“领导好,这么晚了,还忙着呢?这是要加班???”我大着嗓门,远远地打着招呼。
“好,好,不忙,不忙。你们都吃过了,吃过饭出来溜溜,挺好,挺好?!惫抖炱似说牧成隙崖?。
“这怂,看着和蔼,除了吃喝嫖赌,混工资,还能干啥?”
其时,苟二的身影还没飘出我们的视线。
春民扔了烟头,狠狠地踩了几脚。
碎石子“咔咔”作响,撞击着我的耳膜。
“这么说,就是你的不对了。人家功劳不大苦劳也不小,这是有目共睹的?!蔽沂歉龉⒅钡娜?,虽不爱抬杠,可眼睛里也容不得半点沙子。
“怎就不对了,难道说,他给了你什么好处,你每次都向着他。”春民摸支烟点上,声调明显的高了。
“好处倒没有,我就是实话实说。小黄庄是小,大大小小也有小一千号人,就他这么一个干部,事事要上心,的确是不容易。庄上就这几条巷子,他的一举一动,哪样不在群众眼里?!?/p>
“怎么就不容易了?”
“这么跟你说吧,一个人管理这么多人,难免有许多烦心事,吃个烟解解乏,很正常吧,就你没事干还要叼个烟呢?!?/p>
“这倒是?!?/p>
“庄里庄心的,红事白事都要请个酒,若是干部不到场,从小了说是不近人情,往大了说是脱离群众。你说,他不喝,能行吗?”
“嗯?!?/p>
“说到嫖,我更不爱听了,往领导身上贴这么猥琐的标志,简直就是污蔑和诽谤。领导深入群众,帮忙解决留守妇女的若干私人问题,他们白天忙于工作,也就是夜里才得空。你说,他们有错吗?”
“……”春民乜了我一眼,欲言又止。
“现在生活奔小康了,老百姓娱乐项目丰富了,闲暇打打麻将,玩玩纸牌,很正常吧,做为领导,和群众打到一处,不正是我们所期盼的吗?”
“这么说,是有点道理?!贝好袼坪跆萌肓松?,烟屁股烫了手,疼得嘴巴直歪。
“至于工资,一年才小几万块,吃烟喝酒,要是太差,那样会失了身份,他代表的可是全体村民的形象。平时总得给留守妇女一些慰问金吧,还有玩牌也要花钱,你说,他这领导做的,最后落啥了?一年到头,还不是白忙活,还不如你一个打工的。”
“嗯,嗯,也是?!?/p>
“这叫什么?这就叫无私,这就叫大爱。他只是个芝麻官,在能力范围内做着这么些有意义的事,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虽然他不能处处有为,可他却是竭尽全力了。作为村民的我们,庄子小点不妨,可格局不能小。对待这么有爱心的一个人,我们不应该处处去责难他,而是要多理解多包容?!?/p>
“听你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看来阿紫大姐说得没错,人生在世,吃喝嫖赌,总要会两样才行?!?/p>
“阿紫,你是说大沪庄的那个阿紫?难道,她也做领导了?”春民不置可否地笑了,我也笑了。
路灯依旧散发着昏黄的光。
大黄庄广场舞震耳欲聋的音乐,还在包围着整个小黄庄。
没见到苟二的人影,却听到了他劳碌后断断续续的咳嗽声。
小黄庄真的很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