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舞《动身》:寻找出发的起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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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叶王洲独舞《动身》

舞台上的男子疯狂地抖动着自己的双臂,他膝盖微屈,身子后仰,明明在奋力地做着前进的步伐,却始终在原地挣扎,像极了一个狂躁症病人。一束光忽而从舞台的左上角打了在他的脸上,四周俱黑,然后,音乐响了起来。

位于台北的牯岭街小剧场正上演着一只独舞,名为《动身》(A
Body Mover
),由前云门舞集二团资深舞者叶王洲Wang-chou Yeh老师表演,时长为一个小时,其间仅休息十分钟。

造访牯岭街小剧场本是我一时兴起,来看这场表演更是纯属凑巧。

晚上接近七点的时候,天已黑了个完全,推开大门进去,从热情的工作人员口中得知今日恰好有两场表演,一场是以影片放映为主的实验剧,据说主要指向的是视力残疾群体,另一场则是这独舞《动身》了。

这出舞蹈表演并不售票,若想观看则需提前在fb上报名索票,而票早在几天前就已被索要一空了,不管我多么热切恳求,工作人员也只能抱歉地说需等持票观众悉数进了场,再看是否有空余的位置,最后才能通知我。

留下电话后我便悻悻地到附近溜达去了,心里一直默念着希望有索了票却不来的人,刚在街口一家面店吃完一碗猪肉泡饭,手机便响起了清脆的铃声,真是幸运!

表演场地是剧场二楼的艺文空间,沿着剧场外墙而建的楼梯略陡,且窄得只能容许一人上下,上去了之后首先看到的是一个小花园露台,四周都是黑色的铁栅栏,上头装饰着成串的彩色小灯泡,下方则在地面置着几盆兰花,几个穿黑色T-shirt的工作人员坐在露台的铁质桌边,其中一个短发大姐微笑着拿着手机看向我,说演出刚刚开始,还请在门口稍等一会儿,待音乐起了再进去。

于是,站在表演厅门外的我便看到了开头的那一幕。

到室内后仔细瞧,发现室内空间并不大,接近25平米,前几排是一个个并列的软靠背椅,后几排则是像合唱比赛站台一样形状的木质座位席,观众很多,有白发苍苍的老人,有烫着卷发的中年女人,还有占了左侧观众席一大半的青年人。我静静地坐在最后一排,看着在黑暗中专注而静默的人们,看着在一束光下妄图动身的舞者。

这支舞并非叙事,也没有剧情,动身到底是欲前往何方?他要如何动身?他为何难以动身?

他缓慢有力地敲打着观众的感官,不断唤醒麻木的反射弧,在分秒里将身体所有可能呈现的姿态一一表露。

你以为他在用肢体作着回答,却发现他什么也没说。

有声不成曲,有脚不成步。上半场的音乐一开始是难以形容的节拍,甚至有着刺耳单一的音色,如若猛然在安静处听之,则断断会以为这是噪音,但眼前,舞者在疯狂地震颤着自己的身躯,他开启每一个关节,又在每一处定格,他定是在与四周的音乐进行着艰难的拉力战。

忽然一段类似《蓝色多瑙河圆舞曲》第二小圆舞曲部分的管弦乐响起,同时还不断配合着微弱的金属撞击声,舞者在层层递进的音乐中慢慢向上空看去,手指飞快地翻腾着,起起伏伏灵活得就像是快节奏的钢琴琴弦。

猛然间又似是来了一股无形的力,拉着他开始倒着转圈,他越转越快,转着转着转到了不知哪个节点,他已然正向奔跑起来了,虽仍是跑成了一个圈,却似乎是在滚滚漩涡中找到了自己的节奏。

独舞《动身》

他身体的每块肌肉都在飞弹,他左腿站立,手掌用力张开,一次次地拍击着弯曲成九十度的右腿,着力点都准确无误地定位到了膝盖,他的那条腿霎时成了一个不受控制的机器,反复做着被拍翘到身后又高抬至肚脐的动作。

他连续拍打着膝盖,速度越来越快,右腿弹动的频率也越来越高,拍打发出的声音也越来越响,叫听的人都不禁觉得疼。

那条不愿被抛弃的右腿、那条看起来没有生命不断做功的右腿,飞弹走宽厚的手掌,也飞弹开了空气,使其主人有了一幅生人勿近又万分苦恼的面孔。

管弦乐慢慢弱了下去,他用右手狠狠勾住自己的脖子,左手抱住自己的腰,扭曲着,他被自己束缚住了!原以为只要有手有脚便可走四方,未料那只心魔却始终抓着自己不放,他的腿崩落了,他是一条没有腿的千里马了,众人皆说终点难抵达,竟不知有人为寻找起点在挣扎辛苦。

他变换着角度和起身的姿势,右腿却总是缺折着支撑不住身子,酝酿不好起跑时的力量。他揉搓着自己的脸庞,头发凌乱,眼睛直直地看向观众,我才发现我隔他隔得这般近,我也才发现我是如此不敢直视他的眼睛,那眼神似乎是把绝望的刀子,原来,悲伤是一种极易被感染的病毒。

他走到第一排观众席中间的过道,走向了阴影里,又缓慢退回去,接受灯光的洗礼。

世间有多少种逃遁需要与过去一刀两断,又有多少种出发需要高唱离歌,我们不为相逢或抵达造势,只一个转身,便走向孤独的自由,任世人笑我癫,笑我狂。

独舞《动身》

下半场在无声中缓缓亮起了场灯,舞者绝望的气质在昏黄的灯影里摇晃,背景依旧是死寂的墙和漆黑厚重的绒面大窗帘,他把自己包成了一个作茧,蜷缩在地,摆出刚出生时婴儿自我?;さ亩?。

此时的他只穿着舒适贴身的棉质T恤和近乎肉色的平角短裤。

接着响起了女子的喘息声,轻轻的,缓缓的,“啊——嗯——”。像是周迅所唱的《越人歌》里的气息声,但剧场里的这声音较之则少了那分勾人心魄的韵味,只多了许多原始的野蛮,间或还夹杂着男子沉重的叹息,这些在我耳里又徒然多了些凶狠与痛苦。

我一时不知该对躺在地上缓缓起伏着上身的舞者作怎样的揣测,他让肩胛带动全身,也让盆骨用力非常,直教人浮想联翩。视觉情绪和听觉情绪在此刻齐头并进,交织成情欲的画面,只道是干柴烈火,巫山云雨。

俯仰之间,人又被灌入了新的灵魂,更有那从地下打光、透过玻璃地板格子照出的那一片半圆形的光亮,他是如此缺乏安全感地躺在着光亮上,让我不禁联想起了凤凰涅槃。

他的脚背又猛的和地面撞击,手指在玻璃上打着旋儿地跑动起来,一圈又一圈,皮肤和地面摩擦出的声音清晰在耳。

独舞《动身》

紧接着,他用小臂支撑着地面,右腿跪下,背部与地面近乎平行,缓缓的,左腿弯曲着后踢上抬,腿上的肌肉线条格外分明,脚背上的青筋更是一根根暴起,他绷起的脚背与地面垂直,整个姿态像极了一只蝎子,这只极有力的蝎子却没有给人任何攻击性,我们只当他在探索自己的能力,就像一个尚未使用法力的神。

野蛮的性造就了新生,他缓缓站了起来,带动着这半场的流行音乐,使光在自己的身体上打出合适的阴影与高光,以往的一切一切都不用回首,只需径直飞腾进幸福的伊甸园。

音乐倏忽又停住了,他走到舞台右侧穿上了黑色的长裤,仰望上方,他的手指又开始了灵活地追寻,他以左臂为山河湖海,以右手为征战勇士,只见一只手的手指在另一只手的手臂上快速奔跑、跳动,一程走完又复一程,他的脸上似乎头一次露出了得意的微笑。

慢慢的,演出接近了尾声,一切的声音都有了韵律,舒缓的男声轻轻唱到:“Dont be afraid.”“dont let yourself down.”……

左侧上方的灯悉数关闭,只留一束光从舞台正右侧打来,我此时心里打了个赌,我赌他定会走进这光里,然后一去不回头,因为似乎只有这样,我紧皱的眉头才会得以舒展,我揪着的迷惘的内心才终于能找到一个出口,也似乎只有这样,才是我认为的他最好的结局,毕竟,在话剧《冬之旅》中,陈其骧也是以走进了一个光明的入口象征了自我救赎的成功啊!

老天慈悲,他也的确找到了心灵和躯体的平衡点,他背对观众,脱去了上衣,走进了那束光。

凡尘负重多累累,只消挥手绝尘去。

全场静默无声,舞台上只有灯光孤零零地躺在地板上,所有人都痴痴地看着,似乎还在等待他回来,而我微笑,打定他绝不会再回来,果然,几秒钟之后,灯光全黑,表演结束。我,心满意足。

这确实是一场满足了我微小期待的表演,而且可以说是超出了预期的,他表演得如此之好,他有着有力的臂膀和灵巧的手指、脚趾,他深深的腰窝和宽阔的背在我的归途上不止一次地出现在了我的脑海。

独舞《动身》

一支舞,一个动作,居然有着如此多的话语和难以想象的可能,舞者在舞台上伸展自己的身体,通过肌肤表里感受自己独特的存在。

其实转念一想,哪有那么多斩断情根探风尘呢?哪有这许多痴男怨女离人恨呢?更哪来迷茫无知少年郎呢?一切不过是观者心,不过是延伸的想象,没有人能准确知道舞者心里的想法,毕竟,他自己都说他并没有打算讲述一个故事。

不过,既然是《动身》,我也且好好地享受着启程前的迷雾、险阻里的挣扎,要犯过足够多的错、受过足够多的伤才真正知道想要以哪里为起点,接着才能慢慢探索着走向终点吧。没关系,everything will be ok, don`t be afraid,年轻人。

舞者本人照片

(以上图片均来自于叶王洲老师的个人faceboo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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