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洽川
渭北旱塬长大的我,记忆里旱久的黄土地上,会有一群贫穷而绝望的人们为了祈雨,虔诚的从一个叫井溢的村庄出发,一步一叩首的走到武帝山的山神庙,传说徒步走完祈雨大约需要半天,整个祈雨过程从准备到祭祀结束,需要半个月,这无疑是黄土高原人们在生存面前,不得不低头的最悲壮的绝唱之一。时下旱塬的许多村落名字都与水有关,村庄与山上都有龙王庙的遗址,那是久远以前关于水的梦想,如今随着农耕文化的没落,斑驳在岁月深处。
阳春三月,西北风刮过,地面被揭起一层皮,风带着揭起的黄沙漫天飞舞,田野的庄稼因缺水呈现出灰绿,地面皴裂出无数龟壳状裂口,像孩子渴极时张开的嘴,那时我以为整个世界都是如此。
初春的街道开始有卖新鲜菠菜的菜农,他们套着毛驴车,人和毛驴一样,看起来黑干精瘦,胆小精明。毛驴们很聪明,一路知道靠右行,饿了渴了和主人间都有私语,它一叫,他就会很快做出响应。驴车上的菜水润翠绿,就像娇养的女孩子一样招人喜欢,我问妈妈这些菠菜怎么会如此鲜嫩,她说这些菜来自洽川,那里不缺水,人们以种菜为生。这座城百分之八十的蔬菜都来自那里,流水从田间地头汩汩流淌,经年不息,夏天有十里荷塘,千亩芦苇,万亩鱼池连同黄河成为渭北旱塬的小江南。我问一个县城的村庄,差距如此之大,妈妈笑着说,龙生九子,九子各不相同。那里土地肥沃,种啥都能丰收,从此,洽川就是我心底一个神秘的地方,我总是梦想有一天能站在水与芦苇间,看长河落日圆,
再长大一点,等我小学毕业时,同学间开玩笑说谁谁是洽川的孩子,不认识自己的爹。我很诧异,回家好奇地问妈妈,她说洽川离县城五十里路,一路上坡,洽川人以卖菜为生,每天三四点就要装菜,然后赶着毛驴早早进城,等买完菜回去,天早已黑透,孩子睡了,所以孩子对父亲是陌生的,洽川在我心里越发神秘。
等上初中,班上有来自洽川的孩子,他们从小都会游泳,夏日午后,城西沟里的水坝是孩子们能想到的最美的消暑之地,我们坐在岸边的绿荫下,来自洽川的孩子都是弄潮儿,他们会在游泳表演后,秀一把潜水,收获一群粉丝,骄傲地说,我们洽川的处女泉与王村瀵,水温冬暖夏凉,洽川的家长忙,疏于管孩子,所有娃娃很小时候都跟着大孩子下水,早早学会游泳。处女泉是我们那里最有名的温泉,水下有无数泉眼,泉涌沙动,长年水都在一个线水位上,水面如镜,不漫不溢,人在水里会被巨大的浮力浮起来,不会游泳也不必担心溺水。惹得我们这些旱鸭子艳羡许久,周末他们有时坐着返乡的班车回去,我很是羡慕,真想跟着他们一起去看看。那时候,我在夜里无数次想,洽川会是什么样子。
从未想过自己长大后会和洽川如此有缘。学校毕业,二十二岁的我去单位报道,被分往黄河滩的一个抽水站。汽车沿着盘山公路往东行走很远,那天天气晴朗,到洽川坡头隐约可以看见远处的黄河,黄河对岸是山西,两座山川之间的夹谷里,黄河悄然流过,它从陕北壶口高处带来大量泥沙,在渭北平原地势平坦的地方堆积下来,两岸衍生出了大块的良田,在合阳,黄河沿岸衍生出的地方称为洽川。
车驶过,五月的荷塘撑满了绿伞,间或有一两朵半开的荷花躲躲藏藏在密叶间,随着风露出半张脸和我捉迷藏。大片的棉田里,棉花苗呈现出不缺水的油润,就连地头的野草也长得郁郁葱葱,油菜已经被勤快的农人收割成垛,麦子青葱有劲地顶起沉甸甸的穗子,在暖风里笨拙地晃动,窄窄的井字田里,黄瓜豆角的藤蔓缠上了农人精心编制的架上,探头探脑开出几朵花,迎着风和我对视。西红柿田间,有几个柿子被太阳照的羞红了脸,娇嫩的粉红诱惑着我驻足许久,垂涎欲滴。田间农人在摘菜,草帽遮不住阳光,他们的脸色都是黑红,长期劳作,每个人都是干瘦干瘦。地头上的渠道,一池清水缓缓流过,辛勤的村姑找一处树荫下的流水捶洗衣裳。接我的师傅笑着说,刚开始都稀罕,几天后就会厌烦。我说这是我无数次梦想过的江南风光,怎么会倦。
到单位收拾好房间,和几个年轻人忍不住,从单位出来沿着渠道走,彼时处女泉名气还不很大,风景区的围墙圈的很小。在本地同事带领下,我们穿过大片芦苇丛,沿着黄河河道绕进景区,游客尚不很多,被芦苇丛围起来的处女泉,更像一个湖,并不大,水不漫不溢,几只小鱼飞快穿梭,水面笼罩着一层薄雾,同事说,这是天然温泉,水温比外界环境高时,就会产生雾气,冬天来看,枯黄的芦苇丛间,西北风夹着雪花,彻骨的冷,那时站在处女泉边,云里雾里,恍若仙境,若是夏日,滩里闷热,一天劳作后趁着傍晚,在泉中泡一会,周身的疲乏荡然无存。传闻当地女子出阁前都要在此处沐浴净身,故称之为处女泉。
做为旱鸭子,自不甘心做岸上观,趁着他们嬉水,我在园区四下里看看,有人捞出碗口大的贝壳,小声兜卖,我忍不住好奇,买了两只。四处都是芦苇和水,蛙声此起彼伏,偶尔有鱼从脚下滑过,初时惊喜,很快又被更大的鱼更美的荷花吸引走了,偶尔有当地人做小生意,兜售着手工制品,因游客稀少,生意萧索。
等同事从水里钻出来,我已经差不多把园区转完,一直在旱塬钢筋混凝土中长大的我,看着遍地郁郁葱葱的芦苇水草,心底突然涌起大片喜悦,这莫非就是江南?但我知道它不是,它是我梦里想过无数次的洽川。我们一起沿芦苇丛走到黄河边,一轮夕阳正被西边的山一点点吞没,整个山呈现一种奇异的黛青色,长河寂寂,落日浑圆,水天一色,亘古悠远。
我在黄河滩呆了十年,从起初的欢欣雀跃到后来对于美景的日益麻木,我相信人都是善变的,得不到的东西都是最好的。我亲眼目睹洽川从一个菜农之乡一步步长成风景名胜区。随着宣传力度加大与人们经济情况的好转,城里的人无比渴望钢筋水泥混凝土外的原生土地,洽川恰好满足了人们这一愿望,它从当初的村姑模样蜕变成明星。江南竹桥使踩在上边的人有了水乡味道,游船与摩托艇,跑马场,黄河漂流,处女泉广场文王太姒的雕像与故事,诗经起源的追溯,莘国水城的大型实景演出,向世间展示着洽川悠久的历史文化,处女泉越来越美,越来越成熟。
随着旅游业的兴起,曾经一条道跑到黑的毛驴们被打扮一新,同样被打扮过的架子车上,游客体验着新奇而又充满地域特色的驴拉车。,当初的菜农,大多在家开了农家乐,穿过处女泉门口的街道,食材的香味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勾引着行人的胃,拉住了行人前行的脚步,当地黄临河,鱼比较多,最黄河鲤鱼自不用说,当地最出名的有洽川黑乌鳢和温水罗非鱼,这两种鱼肉质鲜嫩,鱼刺较少,无论清蒸红烧烧烤,都别有一番风味,属于当地的招牌菜,是每个异地人来洽川必须品尝的一道菜。而我更喜欢吃农家乐做的烫面葱油饼,小小的,圆圆的,软软的,外焦内嫩,合着葱香,百吃不厌。多年后,洽川的美食对我的诱惑已胜过美景。
城里的蔬菜早已不再依靠洽川的应季供应,周边的大棚大规模兴起,弄混了四季,水利设施的不断完善,旱塬的我们不再靠天吃饭,祈雨早已成为村史,在某个尘封的角落被历史封存。旅游业的兴起,洽川不再需要纯粹的农民。这片土地上以前的人们,祖祖辈辈种菜为生,现在可供种植的土地越来越少,越来越多的年轻人根本不会耕种,这也无所谓,洽川的街头,川流不息的游客丛里,随意做点小生意,收入都不会太差。
我从洽川调走时,彼时我已厌倦这潮湿多蚊虫的地方。正是十一黄金周,车水马龙,洽川用它的美吸引来八方客,芦苇森森,几只美丽的水鸟在浅水区翩跹,野鸭子悠闲地觅食,调情,挖藕人穿着骆驼衣,水枪在阳光下划出一道道弧线,岸上堆起小山一样的莲菜,农家乐招徕游客的叫卖声,使我忍不住再买了一份油饼。车越驶越远,今后我于洽川,也是客人,昨日还在此处对远方的朋友迎来送往,明天我若再来,就是别人对我的寒暄客套。我忍不住回首看一眼,再看一眼,越发美艳的洽川,莘国水城的《关雎》唱诗想起,暮色里水城的灯光幻生出一片仙境,诱惑着无数路人迷上这片土地。
我想这一生梦里的临水而居,山水之间,或许就是此处,我也曾在梦里住过许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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