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韬盍鹾啬沟那谰刃苑⒕?,无疑是2016年最热最火的公共考古话题。普罗大众们关注的是精美的出土文物,那些纯度极高的麟趾金、马蹄金闪耀着让人意乱神迷的光芒;历史学家们则把目光投向了文物背后所隐藏着的历史信息,这些信息丰富了人们对汉朝的认知,也印证了史籍中的相关记载。同时,墓主人刘贺,这位出身显贵,身世跌宕起伏、极富传奇色彩的历史人物,也慢慢地从史书中浮现在人们眼前,其身影也越来越显得清晰可辨。
同样是在这一年,北大历史系教授辛德勇出版了他的书《?;韬盍鹾亍?。不同于发掘现场的图片、媒体的新闻报道等更加通俗和直观的方式,辛德勇教授以一名历史学家的身份从学术的角度对?;韬畹娜松推渌Φ氖贝辛耸盅辖飨钢碌姆治龊脱芯俊R虼?,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此书略显枯燥,这也正是严肃的学术著作本身所具有的特点之一,但对于对那段历史和刘贺本人感兴趣、又不愿意埋入古书堆中啃典籍的读者而言,此书却是一本不错的普及型读物。
?;韬盍鹾兀渥娓甘侵泄飞闲鄄糯舐?、鼎鼎大名的汉武帝刘彻,其祖母是被传唱为“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的李夫人(成语“倾国倾城”典即出此)。刘贺的父亲刘髆,被封为昌邑王,刘髆死后的公元前86年,刘贺继承了昌邑王爵位。
武帝去世以后,他和钩弋夫人所生的儿子刘弗陵被立为帝,是为汉昭帝,昭帝年幼,朝政被权臣霍光把持。公元前74年,汉昭帝驾崩,没有子嗣,在霍光的谋划之下,刘贺被迎入朝入继大统,然而在位仅仅27天,就被霍光废掉,刘贺回到故地昌邑,其王爵被削除。汉宣帝刘病己即位之后,于公元前63年封刘贺为?;韬?,封地在豫章郡?;柘兀ń窠髂喜9?9年,刘贺去世。
基本上,这就是刘贺一生的经历。他生活的时代,史称“昭宣中兴”,不管是擅权的霍光还是亲政的汉宣帝刘病己,都对武帝穷兵黩武的政策进行了修正和调整,使得百弊丛生、乱象已显的汉朝社会重新焕发出新的生机。刘贺含着金钥匙出生在天下膏腴之地的昌邑,原本可以无忧无虑地度过一生,完全没有料想到会卷入宫廷政治斗争之中不能自拔。一生之中,他的命运从来都未曾掌握在自己手里,而是在政治波涛的翻滚中随波逐流。不过,他终于能够安然走完人生的旅程,没有像中国历史上大多数废帝一样不得善终,这也许是上天对他格外的眷顾吧。
虽然书名为《?;韬盍鹾亍罚侨橹姓嬲拍诹鹾氐钠⒉凰愣?。在简单介绍了刘贺的家世出身之后,辛德勇宕开一笔,先从“巫蛊之祸”说起,看似毫无关联,实则其中自有逻辑上的道理:这是西汉中期最为重大的政治事件,直接影响了历史的走向,刘贺的废立,也是巫蛊之祸留下的袅袅余音。正是因为巫蛊之祸,原来极有希望继承帝位的太子刘据自杀,卫子夫家族被尽数诛灭。在没有其他合适继承人的情况下,汉武帝才不得不指定幼子刘弗陵作为新一代的大汉天子,而霍光也才得以辅政大臣的身份窃掌国柄,成为刘弗陵背后实际上的掌权者。在辛德勇看来,刘弗陵为帝之后,“朝廷的政治格局,随之出现了一种很特别的形态。正是在这种特别的政治形态下,牵连昌邑新王刘贺的命运,跌宕起伏,出现了充满戏剧性的变化?!?/p>
巫蛊之祸的前后经过,笔者曾有专文记叙。千百年来,大多数人对太子刘据抱着同情的态度,认为他是被江充所陷害,笔者在文章中也表达了这种同情和惋惜。但是辛德勇在书中却提出了一个不一样的观点,这个观点在他之前的一本书《制造汉武帝》中也出现过,即他认为刘据以巫蛊诅咒武帝一事应该属实,并非江充所诬陷。姑且不论在当时的政治环境下刘据是否有动机和胆量以邪术诅咒武帝,单说对《汉书·戾太子传》和《江充传》中史料的分析(见《?;韬睢肥镻36-38),笔者就以为辛德勇的观点有商榷余地。由于篇幅关系,在这里不进一步展开讨论,对此事的不同观点也不影响对本书的进一步阅读。不管刘据是否有巫蛊之实,巫蛊之祸本身所造成的后果是十分确定的,这就是辛德勇所谓“特别的政治形态”,即年幼的刘弗陵作为武帝唯一的选择被立为帝,汉朝历史上第一次出现了年仅八岁的皇帝,这使得后来霍光的擅政成为可能。
在笔者看来,本书第三章《霍光的专擅》是全书中最为精彩的章节,辛德勇在此充分展现了作为一名历史学家的深厚功力,这种功力在对霍光、车千秋、上官桀、金日磾、桑弘羊等五位顾命大臣的条分缕析,尤其是对霍光的分析中展现得十分明显。从这五个人的出身、性格、地位、资历等方面的比较分析中,辛德勇揭示出武帝作出这一人事安排的真正意图:以霍光、上官桀和金日磾三人掌管内朝,以车千秋、桑弘羊二人掌管外朝,五人共同辅佐幼帝,五人之间又相互牵制,以确保最高权力始终掌握在皇帝手中,真可谓是煞费苦心。然而,即便是雄才大略的武帝也未曾想到,他最为信任、甚至将之比作周公的霍光,竟然通过残酷的政治斗争将上官桀、桑弘羊一一铲除(金日磾早死,车千秋虽得善终,但也始终被霍氏压制),从而专擅朝政达二十余年,以至于汉昭帝刘弗陵在成年后依然不能归政,直到死都是一个傀儡皇帝。
关于对霍光的评价问题,后世一直难以形成一致的意见,有人说他是匡扶汉室的中兴名臣,也有人说他擅废立,无人臣之礼。辛德勇将其置于“权臣”之列,谓之“无论如何也算不上忠君体国的正人君子”,从霍光一系列行为来看,这一评价倒也中肯。为了让自己的外孙女、皇后上官氏能够“擅宠有子”,霍光以皇帝身体欠安为理由,不让昭帝接近其他嫔妃宫人。然而上官氏并没有为昭帝生下任何子女,这使得汉昭帝22岁去世的时候,身后居然没有留下任何子嗣。
在霍光的操作下,刘贺终于走到了台前。
《海昏侯刘贺》一书已行文至三分之一,此时刘贺方才粉墨登场。这正如一场大戏,前面唱念做打,锣鼓齐鸣,全部都是为了烘托气氛、交代前因,直到该铺垫的都已铺垫到位,弓弦已经张到最满,观众的好奇心被撩拨到最高,这时主角才顺理成章地登上舞台。
霍光选择刘贺,在辛德勇看来最主要的原因是这个年轻人政治经验欠缺,心智不太健全,又是外藩身份,便于控制。从霍光的角度来说,一个品尝到权力滋味的人自然舍不得将它拱手交出,选择一个便于控制的傀儡皇帝,能使自己的利益最大化,因此这样的选择是自然而然的。但让霍光感到意外的是,刘贺上任之后,事情并没有按照他之前认为的那样发展,以至于仅仅过了二十七天,他就以皇太后上官氏的名义将刘贺废黜。
在《汉书》的记载中,刘贺的种种行为,确实十分乖张令人不可理解,然而正如辛德勇所言,这些行为都远远谈不上大奸大恶,最多只能说是做事比较率性,有些不合常理,说白了刘贺可能在精神上有点问题,但还没有到十分狂乱出格的地步。对老谋深算的霍光来说,这样的皇帝本应是他更加容易控制的对象,为什么会急匆匆地将之废黜呢?
归根结底,还是“权力”二字。多年以来,霍光费尽心机消灭了敢于向他挑战的人,成为帝国实际上的最高领导者,权力早已成为他的禁脔,不容其他任何人染指。辛德勇剖析说,“霍光遣人迎立昌邑王的意图,当时冷眼旁观者都一清二楚”,并且引用了昌邑王府中尉王吉的上书:
今大王以丧事征(即因昭帝去世之事而被中央迎接入朝为帝),宜日夜哭泣悲哀而已,慎毋有所发(即千万不要有任何其他的举动)?!蠼拾轮牵鹊郏?b>此指汉武帝)弃群臣,属以天下,寄幼孤焉,大将军抱持幼君襁褓之中(意指辅佐汉昭帝刘弗陵),布政施教,海内晏然,虽周公伊尹无以加也(把霍光比做周公伊尹,实则指出其独揽大权的事实)。今帝崩亡嗣,大将军惟思可以奉宗庙者,攀援而立大王,其仁厚岂有量哉(意指刘贺之被立,全出于霍光的意思)!臣愿大王事之敬之,政事一听之,大王垂拱南面而已(劝告刘贺惟霍光马首是瞻,不要有忤逆的举动)。愿留意,常以为念。
这段话的意图非常明显,就是告诉刘贺,做傀儡要有傀儡的觉悟,千万不要试图去触碰霍光的权柄。然而刘贺却不以为意,接连做出冒犯霍光的举动,他带到长安的属官甚至开始图谋除去霍光,这已经触碰到了霍光的底线。
刘贺本人脑子不太清楚,做这些事情只是随意为之,然而其属官却颇有试图火中取栗者,试图利用刘贺谋取大富大贵。正如苏轼所言:“观昌邑王与张敞语,真清狂不慧者,乌能为恶?……以吾观之,其中从官必有谋光者。”权力斗争历来十分残酷,以霍光行事的模式来看,不把对方彻底打倒那是决不罢休的。刘贺毕竟是在位的皇帝,霍光无法从肉体上将之消灭,于是就以皇太后的名义将之废黜,其属官二百余人则全部诛杀。
二十七天的皇帝,想来真如黄粱一梦。
权力的本质属性之一是排他性。权力不容让渡,权威不容挑战,一山不容二虎。刘贺及其属官政治斗争经验缺乏,情绪太过急躁,立足未稳就试图挑战霍光权威,无异于蚍蜉撼大树,其下场是可以想见的。霍光再次迎立的宣帝刘病己显然比刘贺更加深谙其中道理,所以在羽翼未丰之时他选择了隐忍不发,直到霍光去世之后才对霍氏家族进行了彻底清算。辛德勇从宣帝的年号“地节”、“元康”入手,详细分析了宣帝在这一时期一系列举动背后所蕴含的政治意义,读来颇有趣味。
而刘贺则陷入了长久的沉寂。他回到故地以后,其国被废除,其人只获得了区区2000户汤沐邑,并于元康三年受封海昏侯,移居豫章郡,直至终老于此。
?;韬钅乖岬姆⒕?,丰厚随葬品的出土,对于我们了解刘贺其人其事,了解那个时代的政治、社会、生活形态,无疑提供了大量的直接证据。尤其是出土的数千枚简牍,更是不可多得的宝库。相信随着对文物尤其是简牍的分析整理和解读,将会有更多神秘的面纱会被一一揭开。不过,辛德勇也指出,这些文物“只能进一步丰富我们对西汉历史以及其他相关历史问题的认识,而不能甚至根本无须期望对《汉书》记载的有关刘贺的基本史实做出什么翻案文章”,因此,他认为“研究中国古代自春秋战国以来的历史,其中绝大部分问题,最重要的基础,还是传世基本文献”,这句话笔者是赞同的。《汉书》在历史上的地位也早有定论,其中的基本史实应该不会有太大问题,因此确实不应仅凭出土文物中有儒学典籍、乐器和上古青铜器就简单判断出刘贺其人是学养深厚的知识分子,从而做出《汉书》之记载有误的结论。
其实站在这些文物之前,穿越时空遥想古人之生活起居,重温刘贺悲剧性的一生,发怀古之幽思,起兴亡之喟叹,然后以更为宽广的胸怀来审视内心,去追求那些真正值得自己去追求的东西,便已足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