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艰难地辨认出孔老师的声音,像在记忆的岩层中发掘一具骨架。
闻佑在手机发出声音时迅速将音量调至最大。他像手中拿着一个易碎的物品将那手机稳稳地摆在床尾。我发现这是他精心挑选过的位置,这位置刚好处在这间病房的正中。
手机的音量不大,但却显得异常清晰,周遭的机械自觉减弱了声响。我们脸上的好奇难得地显出童真。
手机里传出的无疑是孔老师在神志清晰且尚能讲话时录制的声音。我由此回忆出这是个办事稳妥的人。
她先是清了清嗓子,背景中出现一些杂音,但马上消失。
她说:“大家好,我是孔老师?!?/p>
这是我听过的声音,我没能马上确认这点,虽算不上熟悉,也还记得。仅限于此,但我还不能将它与某个人完全对应起来。
这声音较之我印象中的那个苍老了许多,它气息微弱,语速很慢,没有精神。以一种一字一顿的形式助大家回忆和理解。
我不能想象她在对着手机录下这些话时是什么样子。当他母亲的声音出现时,闻佑没有显露出明显的情绪波动。
“实在不好意思,叫你们过来?!笨桌鲜Φ纳艏绦?,“你们现在也知道了,我的病情不太乐观,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不能说话了,索性把要说的提前录下来,趁我现在的精神状态还能允许?!?/p>
“停一下?!甭疥蝗缓暗?。
闻佑慌忙暂停了录音。
李一航明显被吓了一跳,“怎么了?”她问。
陆昊然没有理会。只见他一改脸上自始漫不经心甚至略带嘲弄的神情,突然变得严肃起来。我看着他因急剧变化而造成极大差别的表情,心中倍感错愕。
李一航的表情由疑惑转为恐惧。她的五官从紧皱着的眉头开始向四周加剧扭曲,脸上的皮肉因大张着的双眼和嘴而被挤至边缘,堆积出一些褶皱。
病房里静的出奇。陆昊然双手扶着膝盖,脸上仍挂着那种严肃的神情,缓缓站起身。李一航跟随着他的目光扭过头,两个人的视线便交汇着看向了同样一个地方。
我知道他们看到了什么,因为这突如其来异常的境况离我更近。
闻佑将腿晃了一下,接着从床尾跳到地上。他的手始终握着病床的栏杆,未曾松开。
大家终于将目光汇聚到一处。
孔老师依旧仰面朝天躺在病床上,紧闭着眼。从她刚刚也许是还因痛苦而僵硬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
起初,那只是一边嘴角的微微上扬。陆昊然想必是因为觉察到了这点而起身,为了更为仔细地进一步观察。接着另一边的嘴角像是得到了某种信号或许可,也开始翘起来。似乎是为了最终在这张苍老衰败的脸上呈现出一个端正的笑容而加紧追赶似的画出了一条弧线。
“她是在笑吗?”陆昊然问。
没有人搭话。
“昏迷多久了?”我说。
还是没有人回答。
我推了推站在身边的闻佑。他这才回过神,“这一个星期以来一直迷迷糊糊的?!?/p>
“那这是醒了?”李一航战战兢兢地凑到病床前。
沉默从地上悬置空中,病房里变得很静,静得只能听到医疗仪器运转的声音,过了一会儿,似乎连这些声音也听不到了。我弯腰,俯看着孔老师的脸,她紧闭双唇,人中以上的样子没有丝毫变化,依然微皱着眉,没有睁眼,也没有要睁眼的征兆。但嘴巴却无疑由于腮部肌肉的提拉而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像被利刃割出的一道弯弯的新鲜伤口。
我仿佛渐渐听到这伤口中隐约传出一种笑声,来自其下方一个极悠远的深处,在狭长黑暗的通道里飘忽了很久才终于找到一个出口。
我慌忙退后,想说些什么,可还是抑制住了内心的慌乱,抬头看看另外三人。
陆昊然一脸好奇和难以置信的神情,像一个初次见识到水族箱的孩童般扒在床头。李一航则浑身散发着恐惧和胆怯,她不敢靠近病床太近,但又无法遏制地想将孔老师的脸看个仔细。于是便只能双脚在离床沿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站定,探出身子,脖子伸长,然后艰难地保持住一个类似鹤饮水似的姿势。闻佑显然有些惊喜,但转瞬即逝,脸上的神情定格在疑惑和不解,他将手机重新揣进西服上衣内侧的口袋,然后隔着被子找到了孔老师的脚大概所处的位置,轻柔地推了推。
没有任何反应,孔老师的脸上依旧挂着那个奇异的笑。刚才隐约出现在我脑中的笑声消失了,医疗仪器的声响微弱但重新变得清晰,让我多少有些安心。
“像个面具?!甭疥蝗淮蚱瞥聊?。
“我是说,孔老师的下半张脸,你们看,像戴着一个小丑面具?!彼幼潘?,“从来没见过这么不自然的笑,而且还是出现在一个垂死的病人脸上?!?/p>
李一航这时才转头看他,但没有说话。
一种倦怠不合时宜地出现:既然不打算说话就干脆不要看他,我想这样对她说。像借由这种告诫来试图原谅年幼时的自己,继而获得一点宽慰,但终归是奢求。
陆昊然继续说:“不像是要醒过来的样子,难道是对刚才的录音有了反应?”
“是不是因为听见自己的声音,大脑里还是神经组织什么的被刺激到了?”李一航问。
闻佑摆摆手,重新坐回床尾,有些丧气,“谁知道呢。反正还昏迷着。起码这点还能确定?!彼俅翁统鍪只跋劝崖家籼臧??!?/p>
孔老师的声音再次传出。录音只有一段,不久便结束,她那种有气无力又断断续续的说话方式却显得这录音有些冗长且令人烦躁。
闻佑把手机收好,拿起床头柜上一个透明的塑料杯子抿了一口,“现在就是这个情况。我妈,她在还算清醒的时候让我把你们三个人叫来。之后又录下这些话。如果有没听清的地方,再听几遍也无妨?!?/p>
“没有别的了?”陆昊然问,“她没再跟你说别的?”
“没了。也许她是没预料到自己这么快就会变成现在这幅样子??赡苡行┗笆窍肓糇藕湍忝堑泵娼惨参纯芍2还衷诳蠢?,怕是醒不过来了?!?/p>
“你看孔老师刚才不是突然笑了吗?”李一航说。
“你的意思是你要在这里等到她能突然开口说话?”陆昊然起身,掸了掸衣服,向门口走去。
“先别急着走?!蔽宜担按蠹一故窍壬塘恳幌卤冉虾?。”
陆昊然转头看我,眼神里有那种我所熟悉的不屑。
“你们商量呗。那个人都死这么久了,现在又想起来了?!彼?,“本来我就不想毕业后还和咱班,和咱学校再有任何瓜葛。这次要不是李一航死说活说的,我才不来呢。跟我有什么关系?”?
“陆昊然,你别这么说啊?!崩钜缓矫偷卣酒鹄础?/p>
“怎么?本来嘛。还不就是看你的面子。你们又不是不知道,那个人死之前坐的座位就在我旁边,紧挨着。真他妈丧气。就自从出了那事,我们家那生意就一落千丈。我爸是干什么什么赔钱?!?/p>
“初三那年可没看出来你有什么变化?!蔽宜怠?/p>
陆昊然一只手插进裤兜,肩膀依着屏风,“那还能让你看出来?”
我开始后悔了,原本可以不用来的。既没人劝我,又没人逼我,更不存在非来不可的理由。现在却要坐在这把轻轻一动就会传出吱吱呀呀声响且硬邦邦的椅子上,忍受着病房里这股令人窒息的气味和并不愉快,甚至毫无意义的旧人重逢。
“你为什么会在这?想过吗?”我问陆昊然,又像是在自问。
“还不是因为那个人?!彼鸬?。
“好啦。陆昊然?!崩钜缓酵蝗豢?,“从刚才你就一直‘那个人’、‘那个人’的。怎么?连名字都不想说出口吗?”
“对啊。其实也没什么,就是觉得有些晦气?!?/p>
听罢这话,李一航的脸上又重拾起难过。我站起身,看到孔老师的表情还是那副怪异的模样。但这时,在配合了当下这种情境后,那个大大的笑容却像是蕴含着某些含义,这些含义中占据大部分的仿佛是嘲弄。
“孔老师讲得很清楚,咱们三个人是林惠的朋友?!蔽宜?。
当这个名字再次从嘴里冒出时,我已经记不清上次叫那个女孩的名字是在什么时候,当时又是处于何 种情境。那个死于花季的少女,我的同学,我不确定我们是否能称得上是朋友。我对她知之甚少,这其中也包含她的死。我对她的死并未感到难过,在得知她的死讯后所出现的那一大团乱糟糟的情绪中,更多的是惊讶,其次是不安。虽然死亡这一概念从小就被注入进我的生活,但身边活生生的人突然死去,这还是第一次经历,而且还是死在了真正的人生还远没有开始的最不该死的年纪。?
这对我的触动很大,从那时才意识到,死亡也许离自己很近,离每个呼吸着的人都很近,甚至比运动中的筷子与食物间的距离还近??掌换崛萌司醯镁群筒话玻愫苣岩馐兜剿拇嬖?,即使是如此不可或缺。
“我可不觉得自己是她的朋友?!甭疥蝗凰怠?/p>
“其实我也不太明白孔老师为什么要这么说。”李一航说,语气中充满疑惑。
我担心起一些别的事。孔老师不会就这样死掉吧,在我们说话的间隙。于是我先是瞥了一眼心电监护仪上的数字,没看出什么名堂。忍着没去看孔老师的脸,然后问闻佑,孔老师这个样子不用喊医生来看看吗?
他说不用,一会儿等这袋液输完了再说。
陆昊然抬手指了我一下,对李一航说:“你问他呗??囱铀牢裁??!?/p>
我想起二十年前那个炽热的夏天,她在告知我林惠的死讯后,我注意到她早已被汗水浸透的前胸。她动作缓慢且僵硬地接过一杯水,竭力抑制着自己粗重的喘息。
就是那个眼神,在她费力咽下第一口水时,和现在一模一样。
“她应该是没有朋友的。”李一航说。
我想说,别人我不清楚,但我或许算一个。但话到嘴边还是止住了。
闻佑用指关节蹭着下巴,看样子是想加入讨论,但又在斟酌着词句。他对自己母亲所持的态度让我不解。
此刻,他像要找到一个合适的时机,以突入我们共同记忆所形成的围栏。
“我妈的意思是你们身上都具有某种与林惠相关的共同点?!蔽庞又沼诳?。
“你认识她吗?”陆昊然问。
“不认识。但是当年的事情毕竟全校都知道?!?/p>
李一航、陆昊然和我,三人相互对望了一眼。
“她是怎么死的?你知道吗?”李一航问闻佑。
“我也只是道听途说。当时,老师们对这件事都三缄其口,唯恐避之不及。你们班的人嘴也都很严。”闻佑拢过连接于孔老师静脉上的塑料管,又看了看悬在上方支架上玻璃瓶中残存的药液,“我无意中听两个清洁工聊天知道的?!?/p>
接下来闻佑的讲述和很久之前我所耳闻的不太一样。
他说从那两个清洁工口中听到的说法是自杀。
陆昊然忙接话,“是啊。是自杀没错?!?/p>
闻佑像是获得了某种肯定和默许,整个人兴奋起来。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反应,以我对他极为短暂的了解,他应该不是那种会轻易产生情绪波动的人。他一直表现得很理性,且并不像是有意克制。
这会儿,他像是无意中进入了一处能慰藉自己的地方。我看着孔老师那副无意识的笑容,体味着他的想法。一个这么年轻健康的人都能死掉,更何况是我妈这样的。
“我从来没对别人提起过。”闻佑接着说,“用美工刀把自己的颈动脉割开了?”
“不不,不是,不对不对。是剪刀。剪刀?!甭疥蝗痪勒?,然后又像求证似的看向李一航。李一航则朝我皱了皱眉。
“我记得也是剪刀。而且是在脖子上捅了个窟窿,不是割开的?!蔽抑坏每凇?/p>
“有区别吗?”闻佑问道。
“剪刀更方便?!甭疥蝗桓鹱约旱暮缶薄?/p>
“你怎么知道?”
“不用想也知道是这么回事。”
“你看见了?”
“听她说的?!甭疥蝗恢噶酥咐钜缓健?/p>
“那你看见了?”
我觉得这种争论没什么意义,到底是美工刀还是剪刀,在林惠脖子上留下的是口子还是窟窿,李一航当然也没看见。但我还是愿意按照她当时在我家所说的去记忆。
李一航说她没看见,要是她当时在场,林惠可能也死不了。这话我不信,估计连她自己也不信,正是因为她当时没在场才敢肆无忌惮地这样说。
她第一次来我家时(也是最后一次),就是专程为了告诉我林惠死了。我记得她在喝了我家的很多杯水后才让自己的呼吸平稳下来。接着她又大概描述了死因。其实我并没问她,她只是像一辆刹不住的车,靠惯性吐出些词句。
然后她问我:“你家有剪刀吗?”
我以为她是想在我家的店里买东西,就说:“有好几种,不知道你要哪种?”
她有些迟疑,这道情绪空白形成的间隙暂时阻断了悲伤。她让我将所有种类的剪刀全部拿给她看。我像应承着一位谨慎的主顾,走到一门之隔的店铺里。剪刀共有三种,躺在不高不矮的一层货架上,并不占据多少地方。
最小的那一种能够折叠,像一个抱膝的瘦子把自己憋成一个方形。小学生爱用这种,因为他们有手工课。剩下的两种都更大些,仅是同一款式的两种尺寸。老式的鉄制的剪刀,把手处弯成半圆,头部很尖??梢杂美床貌肌⒓糁交蚴巧庇?。
我每样拿了一把折回里屋。李一航在哭,坐在我家的椅子上,没有声音。她被酷夏浸湿的衣料随着变干颜色渐浅。她用大腿撑着手肘,手掌托着腮颊。眼泪经由她的脸流入指缝,继而在那浅浅的肉窝里汇聚。她的身体不曾抖动,双脚却像黑水上的浮子般无力地交替摩擦着地面。
“都在这了?!蔽宜担蝗タ此牧?。
她转过头,很慢,指尖摩挲着自己的脖子。
“这里会跳?!彼担穹⑾至艘桓雒孛?。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