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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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家委会支部书记,大家一直都叫他“二书记”。

人们称呼人官衔,对受者这是加持,大约很少有人不喜欢这荣耀加持,这是人们从心里对被称呼人和地位的敬重,甚至畏惧。当然也有例外的人,那些个“不为五斗米折腰”的孤傲之人也是存在的,他们偏偏要以为这就是赤裸裸的奴颜。

书记有大有小,书记的最高境界就不用说了,最低段位的三个人可以成立一个支部,就会有一个书记,两个委员,这样方便工作,家属委员会就是这样的基层单位。如今人们在称呼人官衔时,喜欢在前面冠上姓氏,然后去掉多余的字,比如处长称呼张处、王处、李处,总经理就叫张总、王总、李总,这样的简称既恭敬又不失亲近,既随意又有距离,让人际关系变得轻松些,也可以自欺欺人地相信这样会显得自己没有那么奴。而“书记”作为称谓在前面冠以姓氏并简化时,就显得有点怪怪的了,所以人们通常对这一称呼依然是全称前面加上姓氏,庄重正式,恭敬有加,没有丝毫的轻慢。

这里的人习惯用数字来表达一个人状态,也是很有意思的事,比如非正式编制的“城管”就叫“二警察”,五、六十岁的妇女就叫“二老嬢”,父亲续弦就叫小妈或者二妈。他所以被称为二书记,是因为他调到家委会时原来的书记还在位,他也还是一般办事员,老书记与他同姓,付。人们叫他二书记,这多少有些挖苦的意思,他也是知道的,如果他不是总是爱讲话,大家也许不会这么叫他。他喜欢说话,尤其是在他当书记之前公开正式场合,只要有机会,对任何事情他都会参与评论:每周例会,他便正襟危坐,认真倾听领导讲话,等领导讲完话,他便积极争取发言,久而久之,领导也知道了他的心思,知道他很有进取心,有时讲完话,便会请他讲几句,他便正一正衣领,把短粗的手指合十,侃侃而谈;其实没有人会认真听他发言,唯在心里感叹一个人的上进心怎会显得如此蓬勃?有人也会觉得,他喜欢讲话发言,是不是因为内心寂寞?老付有老付的道理,“讲话是为了表现存在,人有存在感很重要;一个人的聪明才智就是要表现出来,不然别人怎么知道?”老付常常这样教导他的儿子。有时领导会忘记这件事,他便会十分地惆怅,当领导宣布散会的那一刻,他期盼的眼神满是失落,然后是哀怨。此时他本能地发出异常的声音,咳嗽或者忽然提高声音喊人什么的。次数多了以后他常常想,领导会不会是故意忘记的?或者是有意要捉弄于他?

后来他当了书记,可以名正言顺地讲话,也算是得偿所愿。

二书记虽然个子不高四肢短粗,但生的头大脸大,鼻括嘴方。他有一个儿子和他长得几乎一模一样,只是个子比他高出一头,这样的个子在这个地方,也是相当的高大了,颇显帅气,两个人站在一起,他显得更矮,二这个字也被叫得死死的。二书记常穿儿子淘汰下来的衣裤,上衣还好,儿子淘汰下来的高腰夹克,他穿就是正常夹克;儿子的外套于他就是短大衣,只是颜色有点春,多洗两水后,也就不觉得了;麻烦的是裤子,因为太长,他也没去请裁缝剪去一截,而是直接穿上,因此脚踝处堆积了许多裤腿,有时候裤腿会越过鞋面,拖在地上,不久,脚后跟处会被踩出一个月牙形......有强迫症的同事会忍不住劝告他,应该去请裁缝剪裁一下裤脚,这本也花不了几个钱。修剪后的裤子依然不合体,虽然不再踩边拖地但裤腿依然堆积,只略好于没有修剪之前,同事也不好总是盯着他的裤子,便由他去了。其实父母捡穿儿女的衣服在这个年代也是常态,只是多数父母要么会选择合体的衣服,要么请裁缝修修改改,让衣服穿起来更像自己的。老付不去理会这些,一如既往地穿,任由别人指点,心安理得。

老付每天七点半就来上班,正常上班时间是九点,朝九晚五嘛。家委会办公室是一排平房,一共3间,中间是二十几平的小型会议室,会议室两端各有一个房间,财务室和办公室分别在会议室的左右。财务室稍小,八九个平方两人两桌,两把哔波作响的老藤椅,两个大木柜用来放历年的财务资料,房间有些拥挤,倒也有序;书记办公室略大,有十二、三平方,三人三桌,一个老式的铁皮保险柜,用来放公章一类的要件,比起财务室的紧凑,到是显得清爽许多。

他每天一到办公室,就打开所有房间的灯,打开燃气灶烧水,然后用头天清洗过的拖把洒扫,半干湿拖布特有的腥味布满空间时,水也就开了。之后,他从会议室茶叶筒辍一点“三花”放进随行杯里,冲上刚刚滚的水,推开堆积会议桌上的书报资料,坐定,从口袋里拿出两个半发面的韭菜盒子,这便是他的早餐了。韭菜发面和油的味道很快在房间里弥漫开来,就着刚冲好的茶水,把饼子吃下去。韭菜盒子是在东北人开的饼铺买的。这里有许多东北人开的饼铺,卖各种发面、半发面的饼,价格便宜实惠,大饼、煎饼用秤论斤卖4-5元一斤,加了鸡蛋的则更贵一些;有馅的盒子论个卖,1-3元不等;这些大饼、鸡蛋煎饼、韭菜盒子、土豆盒子早早就做好放在玻璃柜里,有人要时,店家就用塑料袋取出来放在微波炉里“?!币幌隆2AЧ窭锏阕虐壮愕?,暖光照耀下油腻腻的饼子是半透明的,咸鲜劲道,让人有食欲。一个半发面饼再加一盒牛奶是晚起上班族的常态早餐。老付祖籍东北,本就喜欢老家风味的面食,他本来爱喝牛奶的,因为有轻度的乳糖不耐受,调整了好多年,也未见好转最后放弃了。他就买两个韭菜饼子,两个饼子刚好,吃完饼子,肠胃十分配合的打着饱嗝,他觉得很享受。然后拿出一副象棋摆谱,自己和自己下起棋来,他一边闲敲着旗子,一边盯着棋盘,下到精妙之处,自己也会为自己叫一声“好棋!”

办公室韭菜味还没有完全散尽时,同事们陆陆续续到来,他运筹的楚河汉界已是残棋。有强迫症的小会计不喜欢韭菜味道,尤其反感入了胃后的韭菜味道,因此一到办公室就会打开窗户拧开风扇,以祛除味道,无冬历夏从不更改,即便是哪天他没有吃韭菜盒子,也是如此。也许在她看来老付根本就是一个移动的大韭菜盒子,无时无刻不在散发着韭菜的气味!对于别人的嫌弃,他是知道的?!敖们椋 闭馐撬男睦锘?,但他不会说出来,至少现在不会,至于将来说不说,怎么说,他在心里其实已经模拟过很多次了:

“你这人怎么这样?”他说。

“我怎么了?”小会计可能会装傻,他不止一次看见她在别人的事上装傻,扮痴。

“同事之间应该相互包容,相互理解?!彼怠?/p>

“要包容找你老妈包容,要理解找你老婆理解?!彼晡舶突故锹读顺隼?。

“你太不像话了......"他说

“我不像画。像画要挂在墙上的?!彼欢ɑ嵴庋厮?,她也总有意想不到的话在等着回他。

“你每天把我烧好的开水当我的面倒掉,重新烧水,什么意思?是嫌我脏还是怕我给你下毒吗?”他低吼,他咆哮,他的愤怒到了极点。

此时她也许会非常惊讶地张大嘴巴,LED灯的冷光从头顶打下来,她没有刘海的脸颊上有很深的阴影,微微摇晃着的身体让她整个人显得模糊、抽象,他不止一次看见过她这种飘忽的样子......

“你就是那么矫情!”他大声呵斥。

她一定会被吓坏的,也许还会哭吧......这是他希望的结果。然后他会踢一下藤椅,离开办公室,拂袖而去,留下办公室的同仁呆立望其项背,那一刻,他心中淤积了许久的愤怒会得到彻底的发泄!

弗洛伊德说:未表达的情绪永远不会消失,只是被活埋了,有朝一日会爆发出来,以更丑陋的形式。这一刻一直还没到来,因为凡事总会有例外。他当了支部书记,也没有机会这样发泄,慢慢地,这样的愤怒没了。据说,人一旦取得了成功,就会变得大度,就会原谅许多事,许多原本想不开的事,过不去的坎一下子就翻篇了??杉耸切枰晒Φ?,因为成功可以消解心中的苦。老付心里也是有苦恼和不解的,只是不便说出来。

小会计常常利用上班时间,伙着其他同仁去买菜。买的多是肉食,鸡、鸭、鱼、排骨、牛肉每天变花样,有时还有蹄髈!可她吃了那么多,也不见胖,食物的优越性一点没有体现出来,他觉得困惑。她每天脸色苍白地来上班,一言不发地开窗,开风扇,做事,买菜,下班。老付想,她买了那么多的食物,也许她根本就不怎么吃吧?可很多早晨,他亲眼看见小会计瘦削着脸,把一整个厚且大的云腿、双黄莲蓉月饼就着奶茶吃下去。她吃东西是无声的,闭嘴垂目不受干扰,像入定一般,也像在干一件特别重要的工作。她面色苍白,额角青筋兀动,嘬茶让她微微颌动的脸比平时饱满一些;她手背却是半透明的琥珀色,也只有看着她额头和手背隐约突兀的青筋,才觉得她的脸和四肢有联系。他觉得不解:一个人手脸两处上皮肤怎会有如此之大的差异?”她常穿露脚面的蛋卷鞋,即使是冬天也不换厚底鞋,看来她是一个不太会照顾自己的人??掌杏辛说阈牡奶鹉搴驮仆鹊南阄叮且彩撬不兜奈兜?,他下意识地摇摇头。他老早地吃过早饭了,正所谓“一饱百不思”。而他也不会这样,是因为他觉得这样做不太符合他的观念。这是一个注重养生的时代,这很是符合大多数人观念,也适合大多数人的钱包。

老付其实是有些实力的,在别人还在单位分福利房时,他已经给儿子买了商品房,房子虽是二手房,但地段好,是次新房,没有住过人,和新房没什么两样,还免去了好大一笔税费,买房后不久房价上涨,价值翻了一翻。儿子结婚后另买了房,房子租了出去,每月也是稳稳的进项。这样的房子据说不止一处,每年有多少收入,他从来不说,少有人知道,别人也没有什么兴趣打听,人们习惯粗暴地从衣衫穿着上判断一个人的贫富,简单直接。办公室的小会计以其特有的职业敏锐,从平时的蛛丝马迹中看出了些什么,有一次同事们在一起扯闲条,议论办公室里谁更富裕时,她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二书记是“乌龟有肉在肚皮头,他是办公室的富员外?!?/p>

同事们不解:“何以见得?”

大家都在怂恿:“说话要有根据!”

小会计虽然敏锐,却也从不忘记自己的身份,僭越自大,更不会第一个说出来他买了房子的事。因为在她看来,别人的财产当属个人的隐私,她可不想窥探,如果不小心知道了,那也不会由她来昭告天下。在大家的敦促下,只是淡淡地说:“他儿子的衣服都是大名牌,非你我可以消费。”

人们恍然大悟,但立刻把关于财产多寡讨论变成了另外一个话题:“难怪他不修剪过长的裤脚!因为舍不得?!北疽晕虑橐簿凸チ耍癫恢鹤右簿痛私嵯铝?,因为别人对他的看法,二书记心里是在意的。

后来,老的书记退休了,他当了书记,人们却忘记了改口,依然叫他“二书记”?;褂心切┎恢兰椅嵋迅南腋诺娜死窗焓?,刚进会议室就喊“书记”。此时,他会从书报后面缓慢地抬起头,拖着长长的尾音询问来人“有什么事儿呀?”来人先是一愣,“喔,我需要盖一个章,证明家庭成员关系......”他耐心听完别人喋喋不休的叙述,诚恳地点点头,写证明,然后拿出钥匙,打开保险柜取出盒子里公章饱蘸印油,屏住呼吸,盖上鲜章,动作一气呵成。公章是木质的,因为用了很多年,边缘有些模糊,盖章时需要多用点力,也因为时间久了,被多次做过记号的章面已有了裂纹。他喜欢盖章的感觉,如果有需要签个字什么的,他会更加愉快,龙飞凤舞地签上“付XX”。他的字写得不怎么好,但很大气,和他此时上扬的嘴角一样,带着笑。成天和家长里短的事打交道,为鸡毛蒜皮的事盖公章,他是喜欢的。他也喜欢闻印油的味道,厚重又纯粹,有点腻腻的并不刺鼻,闻多了让人感觉发晕,但他喜欢这种眩晕,像汁水饱满韭菜盒子就着三花茶水下肚的感觉,香,且实在!别人未必这样认为。不喜欢这个味道的除了小会计,还有唐折。二书记的喜好,别人不知道,也许是看破不说破,因为还要相处。

二书记没想到,他与小会计成了同事,万万没想到还会碰上唐折。

唐折大名唐沪生,土生土长的成都人,一口地地道道的本地话,方言夹俚语。川剧票友,总会时不时地来两句高腔,在文化馆川剧队演的折子戏,也是有板有眼,大家因此就叫他唐折。起初厂里的人都不理解为什么取了“沪生”这样错位的名字,按理说,作为不折不扣的成都人,他应该叫蓉生、蜀生、川生什么的才对,可他叫沪生,后来知道,唐家老一辈兄弟们生的孩子是以我国22个省和直辖市的简称来命名来的,轮到他时取了沪字。至于唐家这一辈人是否筹够25个省和直辖市的简称,便不得而知了。兴许是因为名字的关系,唐沪生从小就关心沪上的事,后来还娶了有上海血统的独生女,江南女子的温婉并未影响或进化他的灵魂,独生女优渥的经济倒是给他贫困生活带来了极大改善,家里的兄弟姊妹或多或少地受了惠及,他的话在家里也就颇有权威,他心里是明白的,顺口的骂人方言俚语在老婆面前也会收敛许多。在家憋得太久不能说带把子的话,自然要有地方释放,因此办公室成了最佳出口,有时说起来竟显得有些口无遮拦了。就工作能力而言,他和二书记不相上下,半斤八两,双商也是在线的,而且他心量看起来更大,不会计较别人指责看法。他也努力过,奈何总是差那么一点。许多年过去了,等到厂里改制时他还是办事员,只是从小办事员成了老办事员,他知道提升无望,渐渐地也失去了耐心,以前还略微收敛的嘴,更加放肆,无遮拦,有时甚至有些不堪。小会计垂着眼皮冷冷地说“他患有污言秽语综合征”。虽无希望提升了,但他的判断能力一直都在线的,不然当初便不会得到领导的信任同事的认同。

那一年,厂长的女儿被拐了,厂长不愿声张,知道的人也极少,女儿半年后被解救,需要有人从北方接回来。厂长走不开,厂长夫人因此已很久没有上班了,听说病得不轻。厂长找到唐沪生,唐沪生虽然意外,但也表现得十分淡定。

厂长把他叫到办公室,关上了门:“唐折,我有一事相求,劳驾你帮忙!”

唐折惶惑了“您请讲......”

“......”厂长有些唯唯诺诺地讲完事件。

唐折安静地倾听,脑袋飞快地运转:“不是我不愿意去,我一个人还真不行。”唐折心里盘算着,这样的事情一定要万无一失。这事办得好了,厂长会感激他一辈子,可万一办不好呢?如果再去一个人,就不一样了。事情办好了,厂长感激的人无非从一个变成两个;如果办得不好,责任会由两人分担.......

“哎哎......”厂长岂有不懂这个道理的,只是当下也顾不得许多了。

“我不是怕误了您的事吗?隔着语言呢,再加上北人的脾气是比较不同于我们的,沟通起来怕是会有些障碍。”

“我心想你是一个灵活的人,办这事应该......

“您还别说,这真不需要什么灵不灵活。您想警察同志都已经破了案,我们只需要去一干信得过的人,到当地警局把人领回来,然后一走了之......”这是晓之以理。

“有道理!”

“咱们再弄一个平凡一些的人去,然后悄没声地把孩子平平安安地接回来。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这是动之以情。

“多谢你!有没有可信之人推荐一两个?”

唐折顿了顿,片刻:“我给您举荐一个人,应该可以的!老付,第一他是老陕,沟通起来没有语言障碍。其二,他是口实也是非常紧的人,您大可放心...... 他这种人面带猪相心中嘹亮......”厂长实在无心情听他省略号里的方言俚语。

厂长点头称是:“你举荐的人自然是不会错。这样,你俩一起去,遇事也有个商量。就这么定了!”

“谢谢厂长信任!”

那时的交通没有那么发达,先火车后汽车,最后还坐了手扶拖拉机,前后折腾了近7、8天,事情办得很圆满,厂长很是感激。

后来二书记就调到了家委会,再后来就当了家委会的书记。

和唐沪生的友谊就此结下。

“兄弟,你帮了我,谢谢!”二书记很是诚恳,说了许多好听的话。

“甭谢!也许哪一天,你得渡我!”唐沪生说。

“哪里哪里!我会记得的?!?/p>

唐沪生还真是一语成谶。这一天真的到来了。

本来唐沪生也是有机会升职的,怎奈正在提升的关口,犯了“全天下男人都会犯的错误,”这事就被搁置了。再后来厂里改制了,老厂长也早已离开了,唐沪生因为种种原因,没有了岗位,找到二书记。

“你来就好了,我正好需要一个副手,我正准备成立一个老年合唱团,需要你这样的文艺骨干?!倍榧撬?。

“多谢!我就知道你是一个落教的人?!背啥既斯苁毓婢亍⒅魍急?、古道热肠、靠谱.......等等的人叫落教。唐沪生对二书记的出手还是深深感动了。

唐沪生也是个很有意思的人,颇有些见地,常常语出惊人。但小会计等一干有专业技术的人有些不吃他这一套。

“其实人应该是有欲望的,欲望也是个好东西?!庇幸淮嗡庋?。小会计没有抬眼皮,嘴角挂着嘲讽,她似乎是个不善于管理自己的表情的人,其实是她根本就不想管理。她知道他一定是看了昨晚电视里放的《华尔街》,男主道格拉斯那段非常著名言论同样也让她觉得震撼,但她又实在是讨厌同事这样生搬硬套的卖弄。看着她额角微微悸动青筋,唐沪生和二书记都有些异样,一个是愤怒,另一个也是愤怒......小会计心想:哈哈,终于《野草》了一回,只是愤怒的因由不同罢了。

“欲望是一个人前进的动力?!彼尴竟思靶』峒谱旖堑某胺?,继续他的“高论”,小会计一如既往地垂着眼皮选择无视。渡人这件事有时还真不只是说说而已。

有一天小会计把藤椅的一只脚放在了酒后唐沪生的脚背上,结果可想而知,脚背一片乌紫,好多天后才消退,大趾姆的指甲盖最终没能保住被拔掉了,唐翘着大脚趾来上班,走起路来显得有些扭扭捏捏,二书记让他回去休息,唐摆摆手,“不用,不用。回去也没啥意思,不如上班好混。”

二书记知道他有话要说,良久:“你也是,鬼迷心窍了?!?/p>

“还真是!”

“不懂你看上她哪一点?又黑又瘦有什么意思?要命的是还刻薄?!倍榧且⊥贰?/p>

“你不懂......”唐的目光有些躲闪,表情讪讪的。

“跟个小鸡子似的!看人时讥讽的样子,那个嫌弃,那个白眼翻得哟......压根就没把我们这种人放眼里的......”

“所以.......是我有些贱了......”

“是有点.......”

“我没想到她那么聪明,现在居然和我老婆处成了朋友!我真怕她告诉我老婆!”

“你也觉得她那么聪明!至于告诉你老婆这事,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不会的。她和你老婆搞好关系,无非是敲打你不要东想西想的;再有就是她并不想多事。我打赌,她连她老公都不会告诉。”

“何以见得?”

“这些事于她应付得已经是游刃有余,何必多事?根本不用她老公出马吧?!?/p>

“你这样看?我倒觉得她老公看我的眼神有些不对头!”

“你是疑心生暗鬼了。她这样没什么还击能力的女孩子,能在这样的状态下生存,业务能力倒还是其次,最主要是要很会?;ぷ约??!?/p>

“高见,高见。之前我没想那么多,以为她......”

“以为她好上手?你要还不死心,那就预备好另一只脚!”

“你提醒得是!”

“你想,她堂堂一个大学生,工作能力也有吧,人品也在线,怎会到这种部门来工作?是不是屈才?那肯定是得罪了人,这样的小姑娘有什么事能让人下这样的手?”

唐沪生点头称是,“以前听闻......”

二书记摆摆手,示意唐不要讲下去。他并非对唐折要讲出的八卦不感兴趣,而是隐隐约约地听到,会议室另一端的财务室藤椅在哔波哔波的作响。小会计已不知道什么时候进了办公室,她走路一向很轻,又总穿的薄底子鞋,这使她走起路来像猫一样无声。

二人是推心置腹的朋友,讲起话来自然也是毫无忌惮,而他们并不知道对面房间里还有别人,其实对面财务室里两人一直在。藤椅响了,哔哔波波,像是揉皱的打印纸被撕扯,也像是许多很细的干树枝被撅断的声音,尴尬又清晰,老式的藤椅总是这样作响。二人有些诧异,然后都沉默了许久,直到下班。

“都是忠言!你这朋友我真没白交,这些年我算是看明白了,以前许多人在这时候都会怂恿的,那都是害人?!?/p>

财务室这边的人,“预备好另一只脚!”一个无声重复。

“当真让人觉得,有些事,如有必要,一定要再强调一下!”另一个说辞,嘴角的蔑视里还夹杂了更深的嘲笑,笑着笑着两人的眼角就有了泪。

许是强装,许是以酒盖脸,唐沪生再见到小会计也可以毫无愧色。小会计依旧垂着眼皮无声喝她的奶茶,变着花样地买她的鸡、鸭、鱼、肉和蹄髈,唐沪生偶尔地一抬眼皮看向她,心里还是会有一凛。

每当此时,二书记摇头戏谑:“脚指甲可痛?”

“闲的!”

之后,在“唱红歌”的热潮中,成立一个“中老年合唱团”。唐沪生办些跑跑跳跳的事是完全没有问题的,他关系广,路子多,人也灵活,否则,当年的厂长也不会来求他一届白丁来办他女儿的事。

唐沪生的“合唱团”办得极好,他找来专业人士指导练习。女声无伴奏合唱《半个月亮爬上来》在片区的比赛中还得了2等奖。二老嬢们来会议室练唱,每周两次,经过反复的练习,调教,声部竟然有了4个。长时间每周两次密集排练,也激发了办公室一干听众的情感共鸣,有人起头唱歌,其他的人会和声混声跟进,居然也有些像样,“这也真算是一项有水准的群众性娱乐活动了?!倍榧怯淇斓嘏套牌遄樱盟锹≈氐亩笨谝羲沉司洌骸疤普刍故强梢杂?,老了老了,还有那么多老太婆把他煨着”。对这样的调侃没有人搭腔,人们入定了一般,仿佛什么都没有听见。

“这话说的!要生疮害病的?!焙铣爬镉腥怂?。

二书记真的病了,身上出现许多红斑、肿胀及丘疹。一说是喝牛奶过敏了,也就是乳糖不耐受,又说是根本没有找到过敏源。虽不是大病,但奇痒无比,并且总不见好转,在大家的劝说下去了大一些的医院。医院本着对患者负责的精神,要求他住院观察以找出过敏源。过敏源一直没有找到,二书记觉得郁闷,甚至有些煎熬。

恰在此时,办公室发现公章不见了!公章是新刻的,一共两枚。一开始谁都没有发现公章不见了。因为有人需要开具亲属关系证明,证明开好了,却怎么也找不到公章,翻遍了办公室所有角落,包括办公桌、文件柜、保险柜的屉子和每一个可能放公章的地方,只找到以前装章的小木盒,里面除了一个新的印油盒外,空空如也。行政和党务的章都不在了,这事有点非同小可!办公室一干同事决定派唐沪生到医院去一趟,一来探望病中的二书记,二来顺便告知一下公章丢失的事。

唐沪生买了水果带了些零钱到了病房。二书记坐在床沿,正端着一大杯中药往口里送,他脸色上涂着炉甘石,有点像川剧舞台上的丑角,“苦啊......”唐折想起一句长声幺幺台词。二书记的样子也委实把唐折吓了一跳!头大脸大的他小了一圈,声音有些“嘤嘤地”有气无力。一番问候之后,便说起了公章。

“在这里”二书记撩起宽大的病员服,从腰上解下一个蜡黄的布袋,布袋是绒布的,巴掌大小,用绳子拉得紧紧的袋口已有些磨损,布袋上白色迹印让人生疑……唐沪生有些意外,本能地没有接手,待二书记把布袋放在被单上时,却又伸手攥在手里,布袋鼓鼓地,还带着书记的体温......

“等用完......我就给你送过来。”唐沪生说。此时他想起小会计入定的表情,还有她额角突兀的青筋,忽然明白了什么。

“没关系的。你先保管着吧,我也就信你了?!倍榧敲挥凶⒁馓普鄣淖呱?。

公章没丢,这是好事!

二书记痊愈,也是好事。

二书记出院了,唐折甚至还没有来得及把公章送回医院。他的过敏性丘疹,在唐折去探望他之后的两三天内渐渐好转起来,然后逐渐消失了。

“你是我的福星,你一来我就开始好转。”病愈应该是这个世界上最值得高兴的事了。

“哪里,哪里。应该是药到那时才入脉吧,我只不过是凑巧那天去了?!碧普鬯底?,从写字桌的暗屉里拿出蜡黄的布袋放到二书记的桌面上。

“找到过敏源了吗?”唐折问。

二书记摇摇头“没有。点刺检测也做了,血也抽了,过敏的东西太多......对化纤、乳糖、橡胶、都会过敏......”

唐折忽然想起什么,眼睛落在还没有来得及的收起来的布袋上,一拍大腿脱口而出:“你说橡胶?......”

小会计垂着眼皮,入定一般:“这叫公章不耐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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