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穿着家常的白T恤蓝布裙走过来,手里拿着一瓶洗发水和一块毛巾。我揣摩着她会在河边找一处平石,弯下腰,把长发浸在水里……我甚至抓起手机,打开照相功能,准备拍下那个颇具古意的背影。在我直勾勾的眼神下,姑娘淡定地走啊走,走啊走,一直走到溪中齐颈之处,然后仰面躺下,待长发都湿了站起来,打了洗发水揉搓,接着又躺下。白色的泡沫顺流而下,乌黑的长发像水草一样轻舞荡漾。洗毕收拾了东西,姑娘又在河里游了几圈,方才返回村里。不多时,换了一身衣服出来,把刚才弄湿的衣服摊开在大石头上晾晒,防止被风吹跑,压了几块碎石在上面。
这是暑假的最后几天,先生专程带孩子来这条小溪游泳。他外婆的家在这里,他的童年在这里。
小的时候,“外婆家”就是一个幸福的代号,因为有老人的疼爱,有好吃的饭菜,有不用上学的畅快……一到暑假,孙辈们都跑到这里来。早晚凉爽的时候在竹林里田地里捉虫子挖草药,气壮山河地游荡,晌午日头毒的时候睡个觉,再出来,溪水被晒得暖烘烘的,他们和成群的鸭子都扑通进水里,抓鱼摸虾狗刨。一个暑假过去,各个黑不溜秋但又精壮了。
婆婆说,她小的时候,奶奶不允许她们女孩子在河里游泳,看见谁偷偷去了,抄起竹竿就打。我开始还以为是怕出危险,后来婆婆说到,她十六岁招工到城里,自己买了一双凉鞋,就是脚后跟会露出来的那种,被奶奶痛打一顿。我才反应过来,是老人的执拗,女孩子身体的任何部位都不能暴露。不知道洗头发的姑娘是不是也有一个这样执拗的奶奶。
直到现在,溪水还是清澈如初,河底的沙石游走的小鱼看着真真切切。所以,这里要修建成大型水库了,房舍庄稼山头,不久将沉溺于水底,这些水会成为附近一个城市几百万人的生活用水。移民协议的签署接近尾声,项目部的临时工房盖起来了,大型机械就在不远处待命。先生在溪水里和孩子纵情嬉戏,他也有自己的执拗,他曾经最深的快乐,要让孩子体验一下。
村子里的人已经很少了。本来就只剩老人孩子留守着,移民开始,不少老人也离开了。又是午后,村子里静得有点渗人。我一个人举着手机,走走拍拍。神气威武的大公鸡、肥得摇头晃脑的鸭子、青皮柚子、核桃大小的猕猴桃……很多人家还保留着五十年前如厕之所,门口僻静之处垒起一个斜面的小房子,里面是大缸……
面目白净的奶奶在门口舂米,见了我一笑:拍照???嗯。后面说的方言我就猜不懂了,只是一个劲地点头。一个扛锄头准备上田的爷爷问我吃饭没有。一下子觉得跟这个村子亲近了,便往院子里走。一个挨一个的院子,是没有门的,也没有人。好多房间的门敞开着,只有阳光照过去的一方光亮,洞黑的门内寂静无声。院子之间还有过道连通,我穿梭其间,偶尔会从某个黑洞洞的房间里传来搓麻将的声音或者电视机的声音,但是看着矮墙上泛潮的黑斑、濡湿的青苔和墙面上巨大的裂痕,这些声音有点天外来物的突兀感。
和这种荒凉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泥土的生命力。房前屋后篱笆墙,但凡有点泥土的地方就爬满了瓜蔓,结着各色果子。不知道是丝瓜喜欢挂在门洞,还是挂在门洞的丝瓜主人不舍得摘下来,总之很多。南瓜不是爬在地上,而是从架子上垂下来,冬瓜也是,我非常好奇这些藤蔓的韧力。尽管村里的房子和人都古老得像文物一样,但是这些从泥土里爬出来又沐着太阳的瓜果看着却是初生般得鲜活。我想象着它们清甜绝尘的滋味,跟规模种植挤挤挨挨的是不一样的。所以临走,亲戚从自家瓜蔓上扯下十几根丝瓜、几只大南瓜的时候,我是心满意足地笑纳了。我喜欢吃丝瓜,只要在一点点热油里一过,撒点盐巴,就是一番鲜美了。
胡兰成长在嵊县,离这里不远,他的《今生今世》开篇“韶华胜极”写的就是江南山村的民俗日常。如今坐在这里关照,似乎历经悠悠岁月、战争饥馑、各种意识上的变革,这山里的风情还是一样的。日子虽然不宽裕,但是这里的人有自己的慷慨,人情往来敦厚有礼,绝不两手空空,也不会闲着说话,放下手里的东西就撸起袖子往灶下送柴火。只是我这个从上海来的人,不再如从前那般“是外面的天下世界也都来到堂前了”,我们仿若隔了几个世纪,只是笑,只是礼让,无话可说。
下午晚些时候,村子里终于有了一些喧哗,光着屁股的小孩三五成群地出来了,扑通入水。如鱼得水,溅起的水花肆意张扬。
石板桥上日头最好,上面晒着咸豆腐、刚刚收回来的花生、山上挖的太子参还有其它山货。也挂着巨大的横幅:“实施移民搬迁,再建美好家园”。
出山的路上,我步行了几公里,一路回望。路边田里的大爷问我为什么不坐车,我说这里太好了,多看几眼。他停下手里的活计,注视着身后的村子,嚅嚅喏喏:“好是好……年轻人不喜欢,讨不了生活。等我们这些老骨头归西了,不修水库也没人住啊。我呢,能守几时守几时?!被氨?,一锄头下去,又刨出一串红薯来。
“我小时每见太阳斜过半山,山上羊叫,桥上行人,桥下流水汤汤,就有一种远意,心里只是怅然。” 触景生情,向来皆同。我的“怅然”里还有什么?百年前雕梁画栋的房子,藏于深山的拙朴清气,泥土肥厚的生命力,茅草瓦缸的日?!蘸蠖际潜鹦┪镏值募以傲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