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4
且说说李湘灵回到客栈,连忙收拾行囊,想要逃离凤翔。
其实,在相府,他一听到“董庭兰”三个字,就知道了对方的身份。只是,他不相信,董庭兰还活着,而且会出现在相府。
多年的宦海生涯,让他练就了一套本领:山崩于前面不改色。于是,再大的风浪,他都能巧妙掩饰,不露痕迹。
他不认账,董庭兰奈何不了。但他背后有房琯,房琯是位极人臣的宰相。宰相杀一刺史,像杀一只小鸡。
可是,能逃到哪里?这么一逃,辛苦半生得来的功名富贵就烟消云散了,自己就成了一无所有的乞丐了。
该怎么办?
李湘灵此刻才感觉到巨大的恐惧,如同一条蛇盘在胸口。
他感到愤怒:那个被他抛尸荒山野岭的琴师竟然复活!他更愤怒:一个堂堂的宰相,竟然收容这样一个厉鬼似的人物大摇大摆地坐在厅堂的中央!
愤怒让他抓狂。抓狂之中他产生了更疯狂的念头:他要誓死一搏,用更恶毒的手段报复威胁他的人。
他立即扔下行囊,摊开白纸,悬腕搦笔,给皇帝写起了奏章:
“臣风州刺史李湘灵为治下苍生之福祉,求告于宰相,竟为门客阻之门外。门客索财贿百金,方允一见。此门客本瞽目琴师,依附宰相,奉养优渥,何为贪欲之烈也?臣昏昧,不明宰相何故听之任之……”
杜甫退朝,回到临时寄居的客栈,数日过去,心中依然惆怅万千。他不知道当年意气风发的房琯为什么变成这样,更不清楚房琯为什么会如此待他。
他想起了刚刚从边塞归来,被他举荐担任右补阙的岑参,他就暂住在附近的客栈。他决定去找岑参,向他倾诉心事。
岑参见到杜甫,自是欢喜万分,连忙呼唤小二,速上酒菜。
几杯酒下肚,杜甫就开始说房琯,说他的堕落,说他的冷漠。
岑参道:“杜二,几年前你、我,还有高适,我们几人在长安同登慈恩寺塔,各人赋诗一首。当年的情景,历历在目?!?/p>
杜甫瞪了岑参一眼:“老杜说的是房琯?!?/p>
岑参叹了口气:“房相公打了败仗,又被贺兰进明馋毁,被圣上冷落,正郁闷呢?!?/p>
杜甫激动地说:“大丈夫胸怀天下,一点坎坷算什么?他不该日日听董庭兰弹琴!”
“董庭兰也是名闻天下的琴师?!?/p>
“可是,他只会弹些悲悲戚戚、愁云惨淡的曲子,把房琯的锐气消磨殆尽了!更主要的是,朝臣们已经议论纷纷,说宰相每日但耽于赏曲,懒于政务?!?/p>
“杜兄自己不也喜欢悲戚的曲子吗?箫鼓哀吟感鬼神,横笛短箫悲远天,这些不都是兄长的名句?”
杜甫又瞪了岑参一眼:“老杜说的是董庭兰?!?/p>
岑参笑了笑:“杜兄,你要干什么?”
“老杜怎样才能说服房琯,赶走董庭兰?”
岑参若有所思地说:“杜兄,听闻宰相近日花甲寿诞,是宰相难得的喜庆日子。杜兄还是别拿这些令人不快之事扫他的兴?!?/p>
“花甲寿诞?我老杜怎地不知?”杜甫瞪圆了两眼。
岑参后悔自己多嘴:这老杜常跟人说,他与房琯乃布衣之交,房琯寿诞,他没接到请帖该让他多么难堪!
于是连忙劝道:“宰相或许不愿声张——或许你的请柬还在路上……”
杜甫起身,说道:“他请不请我,我都要给他进言!”
刑部大衙内,颜真卿攥着一道兵部转来的奏章,读了一遍又一遍,面色乌黑,双手颤抖。
奏章是正在朔方打仗的李光弼上来的。
李光弼的奏章中说,京城送往前线的大米,不仅掺杂霉变劣质粗粮,甚至还掺杂泥沙。
颜真卿几乎要流泪。
他又想起了当年的河北战场。
李光弼攻克叛军固守的常山、赵郡,颜真卿率领平原郡的义军与李光弼会合。那是酷暑天气,空气宛如滚烫的粘粥。
在赵郡的城门外,颜真卿见到了李光弼。他穿着厚厚的棉袍,端坐城门之下,拦截窜到城外抢劫百姓财物的官兵。虽然那些官兵和他一样,都穿着褴褛的棉袍,破絮中都浸透了汗水,但李光弼毫不容情,一律没收财物,杖击二十。
颜真卿上前规劝,李光弼只吐了几个字:“李光弼治军,秋毫无犯!”
颜真卿紧紧攥住李光弼的臂弯:“我颜真卿回平原,倾尽所有,也要为李将军送来三万单衣,十万粮草!”
李光弼深施一礼:“李光弼和众将士永世铭记颜使君大德!”
后来,颜真卿火急火燎地送来了单衣和粮草,但是,李光弼大军已经开拔了。好多年过去,颜真卿始终觉得自己愧对李光弼,愧对前线浴血奋战的将士。这种愧疚,始终啃噬着他的心灵,让他时时刻刻都坐卧不宁。他甚至觉得,当时如果自己的骨头能变成一件单衣,他会毫不犹豫奉献出来。
可今日,有人却为了牟取私利,竟然在军粮中做手脚,以假充真,危害前线浴血奋战的将士。
颜真卿发誓:一定要彻查此案,揪出这个大蠹巨贪!
但稍稍思虑,便又觉得太恐怖:输送到前线的粮食,每次多达数万石?;Р砍锎?,凤翔府押送,朔方行营接收。行程万里,参与衙门之多,经手人之众,究竟哪个环节出问题,从何查起?
但大军的粮草,关乎战事国运,是朝廷头等大事。即便延宕迟滞,就是重罪。如若以假充真,以次充佳,一定是掉脑袋的大案!是何人有如此胆量,又有如此能量,敢于只手遮天,拿军粮营私而不被察觉?
案子的源头肯定在凤翔!凤翔城里呼风唤雨的人又有多少?
他不觉倒吸一口冷气:这个案子若能水落石出,凤翔城一定血雨腥风!
但无论什么结果,颜某人也要一查到底!
这一日,凤翔仓曹参军李卿从衙门回来,顾不上脱去官袍,径直走向几案,席地而坐。几案上有把古琴,色泽幽暗,冷如秋水。古琴旁摆着一本琴谱,是董庭兰的琴曲《颐真》。
李卿依着琴谱弹了一遍,仿佛心有所动,一阵阵奇妙的快意涌向胸口,但倏然而逝,无影无踪。他说不清它们从何而来,又消失在哪里。心中憋闷异常。
他又想起了多次生出的念头:拜师。
可是,老人家深居相府,如神龙隐身,怎么才能见他一面?
翻箱倒箧,找出了一块祖传玉佩。此玉佩乃为双瓣芙蓉之形,蓝田绿玉打造,晶莹剔透。李卿把玩许久,找来一方绫罗包好。
但他似乎仍然觉得有所疏漏,就找来一张白纸,写上几个大字:恭呈董师庭兰先生。
又打开包裹,把白纸装了进去。然后,揣好玉佩,抱起古琴,带好琴谱,兴冲冲地向门外走去。
几个公差正候在门外??醇钋洌该推松侠?,给他套上锁链,不顾他的挣扎叫喊,拖起来就走。
官差将李卿押至衙堂。一名差役将李卿的古琴、琴谱,和那只绫罗包裹着的玉佩送到颜真卿的眼前。颜真卿一一检视,问道:“有无其他赃物?”
这名差役道:“犯人家徒四壁,除了这些,再无他物了?!?/p>
颜真卿示意他退下,转向阶下李卿,怒喝道:“下跪者何人?”
“仓曹参军李卿。”
“你可知罪?”
“卑职不知?!?/p>
颜真卿又喝道:“将这奏章拿给他看!”
李卿手捧奏章,粗粗一读,几乎瘫倒在地:“颜尚书,这万万不可能啊!军粮存储、发送、交接,每道环节,都层层勘检,都有印鉴签押。非有手可通天之人,不能做成此事!卑职一个小小的仓曹参军,没有这个胆量,也没有这个能耐??!”
颜真卿细细打量着李卿,见他眉清目秀,双目清澈,意态文静朴质,典型的书生模样。心中也觉得此人不会是那行事卑劣的贼子。
于是便放缓了语气:“你这玉佩,看去价值不菲,为何轻易送人?”
李卿道:“董先生的曲谱,妙不可言,高深难测。下官穷尽心力,难以窥其堂奥。常欲拜董先生为师,但,人微言轻,无缘相识。只好拿玉佩做见面的礼品?!?/p>
颜真卿找不出破绽,只好下令权且收押。
当晚,内廷急诏
颜真卿入宫面圣,唐肃宗开口就询问军粮掺假一案的进展。颜真卿只得如实禀报,抓了仓曹参军李卿,并从他身上搜出董庭兰的琴谱和送给他的玉佩之外,尚无进展。
皇帝听到“董庭兰”三个字,立即命內侍找来李湘灵的奏章,交给颜真卿。
颜真卿早就风闻房琯放纵门客,如今看到李湘灵的奏章,不禁怒火中烧:这个董庭兰绝非良善之辈!他盘踞相府,勒索官员,还有什么勾当做不出来?一个琴师,依附房琯,做奸犯恶,他房琯难逃干系!
见颜真卿凝眉不语,皇帝怒喝道:“速将董庭兰抓捕归案!”
颜真卿还想说些什么,皇帝又喝道:“朕不信一个卑微的门客可以只手遮天,要挖出朝廷的大蛀虫!”
颜真卿明白皇帝所指何人,但皇帝措辞如此辛辣,还是让他心口直灌凉气。
颜真卿回到刑部,就想签押前往相府抓捕董庭兰。旁边一属官低声道:“直闯相府,恐有不妥!房相公有四海声望,名动天下,颜尚书还需斟酌再三?!?/p>
他如此劝阻,反倒激起了颜真卿强烈的情绪:“颜某倒要看看他房琯多大的官威!”
属官淡淡一笑:“尚书不避权贵,着实能显示您刚正不阿,坦荡忠诚的襟怀。但如今安史之乱未平,天下风雨飘摇,朝廷偏安凤翔孤城,根基未定。伤了房琯,是朝廷之不幸,也必然危及尚书之英明。若房相公无辜,朝廷降尊加以安抚,到此时尚书便无比尴尬?!?/p>
这番话语正触动颜真卿心事,略一迟疑,又说道:“我颜真卿个人如荣算什么!”
属官便走进他,低语片刻。颜真卿眉头稍稍舒展。
房琯寿诞那日,宰相府并没有张扬。厅堂里的几案上,仅仅摆放了几色水果茶点,几名朝廷官员,一个僧人,围坐一起,为首的当然是房琯。
琴师董庭兰坐在一旁,面前有一张小案,案上摆一把古琴。董庭兰微眯着独眼,轻轻抚动琴弦。他那枯瘦如鹰爪的手指,在琴弦上腾挪辗转,时而轻快如乳燕离巢,时而如锦鳞戏水。琴弦轻轻颤动,一串串柔婉清丽的音符仿佛一串串水珠,在春天的草尖上滚动。
突然,老门公匆匆进来,附在房琯耳边低语。房琯霍然起身,怒目直视厅外。
颜真卿带着几名官差走向厅堂,他示意官差止步,自己缓缓入内。
他向房琯拱手:“宰相寿诞,颜某不请自来,叨扰叨扰!还请宰相海涵?!?/p>
房琯看到门外的公差,怒意未消:“颜尚书带人闯进舍下,怕不是来给房某祝寿的吧?”
颜真卿走向房琯,附耳低语,房琯立即面色苍白,手足无措。
颜真卿见状,轻轻落座,悠然说道:“久闻宰相门客中有一琴师,身怀绝技,有感天泣鬼之能。颜某不才,还想见识见识?!?/p>
董庭兰从颜真卿进来,一只独眼眼一直盯着他的一举一动。见他对房琯附耳几句,就令房琯委顿失神。又见他喧宾夺主,让自己为他弹奏,一时愤懑不已。他颤巍巍起身,冷冷地道:“董庭兰乃一乡野村夫,只会弹奏些粗鄙简陋的曲调,何德何能,怎敢玷污了上官的耳朵!”
颜真卿淡淡一笑,道:“房相公四海清望,高情雅致。宰相抬举的琴师,想必不会如此不堪?!?/p>
董庭兰微微颤抖,又缓缓落座。微微眯上独眼,十指轻轻搭在弦上,琴弦无声,但仿佛无力承受重压,剧烈震颤起来,仿佛要随时就要挣出琴床,跃向空中。
众人都屏气敛声,但琴弦依旧沉沉地颤抖着,无声无息。时间仿佛凝固,空气仿佛结冰,一众人像是被压在巨石之下,几乎个个快要窒息。
就在此时,董庭兰猛然舞动手指,用力拨动琴弦,一阵穿石裂云声音劈空而来,仿佛一簇簇箭矢,在众人头顶飞舞。
众人个个扭曲了脸庞,四处躲闪。颜真卿也不禁心惊肉跳。
突然,琴声柔婉起来,丝丝缕缕的琴音,仿佛将人带到了一个鸟语花香的境地:和风吹拂,天朗气清。高处古木参天,凤凰枝头和鸣;低处花木摇曳,凤蝶流连忘返。脚下清泉汩汩,荡涤心魂。
就在此时,琴弦上突出跳出一阵的怪异的嘶鸣,呕哑嘲哳,粗鄙难耐。仿佛一只乌鸦,突兀地闯了进来。欢快祥和的燕语莺唱忽然全部消失,众鸟儿似乎充满敌意地嘁喳着,似乎在驱赶乌鸦。
琴声愈发怪异起来,时而急促呜咽,似乎那只乌鸦在卖弄乞求;时而阴沉抑郁,又像是乌鸦在诅咒撒泼;时而浮华轻薄,仿佛惺惺作态。
颜真卿脸庞扭曲,忍无可忍,暴喝道:“住手!本官念你老迈,不忍酷刑摧残,本欲给你一个悔悟自省的机会??赡憔谷挥媚愕钠魄?,将本官百般戏弄!”
他向房琯一拱手:“房相公,得罪了!”
说罢转身喝令官差进来,拖起董庭兰,就要出厅。
但此时,有一个人急匆匆进来,正与官差撞个满怀。
“原来是左拾遗?!毖照媲涠⒆哦鸥Γ蒙宦?。
杜甫见颜真卿面色铁青,又见官差拖着董庭兰,十分诧异,刚要询问,却见房琯向他伸出了手。杜甫连忙奔过去,想要攥住他的胳臂,但房琯挣脱了他的手,把整只胳臂搭在杜甫的肩上。杜甫用力搀他起身,但房琯整个身子软绵绵地似乎怎么都稳不住两腿……
杜甫见颜真卿一行人即将离去,便撇下房琯,追上颜真卿,揪住了他的官袍:“颜尚书,且慢!”
颜真卿收步,讶异地回过头!
杜甫怒视着颜真卿:“董庭兰寄居相府,每日弹奏些凄凄哀哀的曲子,扰乱人心,着实应该逐出门外!但逐不逐他,乃宰相的家事。尚书带人冲进相府,抓捕琴师,此举无异凌暴宰相!”
颜真卿沉沉地道:“颜某只是抓捕琴师,哪里凌暴宰相?”
杜甫:“尚书冲进相府抓人,宰相的尊严何在?朝廷的尊严何在?”
真卿冷笑道:“奸赃不纠,便是维护朝廷尊严?”
杜甫泪欲涌出:“奸赃不纠?何谓奸赃不纠?到相府来纠奸赃?谁是奸赃?即便宰相有过错,也只能是天子下诏降罪。颜尚书可有圣谕?”
颜真卿烦躁起来:“抓捕一琴师,难道还要天子的诏书吗?”
杜甫道:“房相公心系社稷,胸怀邦国,先是贺兰进明将他谗毁,后有圣上将他猜忌,颜尚书今日又令宰相颜面扫地,这无异于落井下石??!我杜甫不是因为与宰相交厚,也不是为了保全房绾的名位,杜甫是怕大唐因此失掉一位股肱大臣,是怕朝廷因此失掉人心?。 ?/p>
颜真卿道:“奸赃不纠,更失人心!”
杜甫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你心肠如铁,会落下千秋骂名!”
董庭兰见状,转向颜真卿道:“尚书不必多言,杜拾遗不必多虑,在下随尚书前往便是?!?/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