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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归山海,山海深莫测。如果言语中藏有普世的念想,那何时识得背后的法则?
我常和两人不合时宜地漫谈。她们是慧枝和文清。那天我写完童年记事,无法言说的象外之象,如夏季的夜风一去杳然。因为我写了篇不同以往的文章,简单之人轻松的日常。她很快乐,所以我也获得慰籍。直到有人告诉我,你不可能不记得那么大的狗,当然还有其他。这忽然唤起我的其他情感??嫉氖焙颍榷ǖ乃嘉梦蚁蛩撬呖?,我写的是真实的记忆。
慧枝说,人是虚构的,那么谈不上真实;事情只有结果,对人生来说就没有价值。她说,我是讲逻辑的,你总是记得死亡,倒转了生命次序,看似新的蜜糖,裹的全是旧日砒霜。所以你不可能快活。
当时我们正准备做枇杷膏。枇杷是一位年近八旬的远亲送来的。他是一名民俗家,地方史记录者,曾为军人转业成公社干部,退休十年后又返聘为镇烈士陵园园长、民俗博物馆馆长。健朗的老者言辞凿凿,园内果树,亭亭如盖,硕果累累,当然累累果实里还有许多他所知的地方往事。我们没见过那些树,每年孩子清明扫墓并不去那里。因此,每次收到枇杷我都很惭愧,虽然人家并没有要我们去见的意思,于是,我又为产生这种想法而羞愧。
今年,我们终于想到可以做枇杷膏作回礼?;壑λ底龈嘤玫氖抢弦抖皇枪?。文清反对,说用枇杷做出的膏不是膏吗?我说我们做不出膏了,不如做罐头?;壑α⒓闯胺淼滥忝挥姓艄?。最后我把剥好的枇杷加了把老冰糖打成汁喝了下去,像酸梅汤,滋味还不错,去年做的青梅酒也似此味道。
文清突然跳出来问,关于那只狗,你为何不知它从何而来,如何长大,为何只记得它的死亡?
我不明白,她怎么忽然生了气,因为某些意识倏然消失,而枇杷却还在,所以败了兴致?慧枝已代我回答了她。因为她要做很多事。因为她小时候有点傻。因为狗不是她养的。因为当初养猫养狗并不同于现在养宠物,它和种田种麦养鸡养鸭一样,一年一年,人们熟视无睹?;挂蛭劳鲇∠笊羁?,而爷爷古怪暴躁的脾气更可怕,不明原因的雷击下,家里的锅碗瓢盆会化成粉未。
我没有反驳慧枝的说法。不过,所有的表象之上,终有一物,那才是感性停滞不前反复回溯的本源。对我来说,一切皆为死亡。为何它如此深远辽阔,那无法回避的沉寂,何时发出的威力,像诗人第一次将银色硬币丢进深渊的回响,是否那时就已预示了时间和黑暗必将吞噬我那徒劳无获的命运。
文清说,我不是记录者,我不想活过八十三。人,三十岁就可以死了,可我又想人人活到九十九岁开外,与价值无关。我觉得老人在陵园工作很奇妙,甚至让人产生他掌控了命运的嫉妒。正因为此,我不留心不关心他,却模糊地感知他对我却很重要。
就是这感受。我赞同回应,我写了她,还有狗这件事,她和这事就有了关联,这联系必须和我幻想的一样真实。我以为自己能支配全局,水到渠成,可现实却像修真入门,气已至筋膜,却发现自己无法控制觉察,自然再难宁心。虚构的边界在想象中升华凝实,必须符合一定的逻辑和规律,才能达到主观上的客观意识。
她是真实的存在,在她的世界里?;壑λ?,她处理并接受了,才最终成了“我”,而没有成为你。她指着我说。
我迟钝的思维还观照着慧枝,文清已分拣起桌上的枇杷。她把几颗小的还没转成深黄的果子扔进垃圾袋里,幽叹道,你们知道吗,枇杷是集四时之气的水果,秋冬开花,春季结果,到了夏天果子才成熟。
我又感到另一种心痛,为我缺乏的灵气,那可顺四时五行的气息。
然后就被我们吃掉了?;壑λ婕次薹斓亟由狭嘶埃裨谒?,看,死亡无处不在。
“阴阳四时,万物之终始,死生之本也。和喜怒,节阴阳。如是则僻邪不至,长生久视?!蔽那灞乘械?。
我忽然开悟一点,我想轻松快活,以为轻描淡写就可以抽离心绪,可死亡就像吹糖人为我精心熬制的糖液,稀释不了,我也不能将之吹成透明的糖画以供观赏。我端详着,空空如也地待在别人继续前行的地方,看它不断地被回旋挑起,凝滞在迂拙之中,然后被不停地丢弃,或填充覆盖。我并不怕死亡,准确地说,是不怕死亡这结果。对它,我已有了隔岸观火般的冷静,只是内心的压迫感愈加凝重。在那未果的寂灭世界里,人生缺少一个着落点,所以不得不总在忧虑中苦吟追寻。要么灵魂不灭,要么转换来生,物质有机论也可行,我希望有一个确实的观念来冲荡我的恐惧。我并不想总纠结在死亡里,或者说死亡形象形成的时光里,却脱不得从前窠臼,长久地怜惜自我和一些人。
慧枝起身去洗榨汁机。我告诉文清,我好像看见妈妈又养了一只狗。
不可能。文青说。
真的,那天我们见两只小狗丢在路口,黑的还是白的,我忘了。
为何?她随意问。
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不想另将它们送走,有可能是懒,也有可能是害怕那遗弃的感觉。我对丈夫说一只给我爸爸,一只给孩子的爷爷带回老家去。他们说小狗很可爱,留下一只吧,正是暑期有人喂。我说不能养,六月的天,我们这养不大。对了,我就是六月生,阴历六月。我不喜欢,阳历的五六月,才让我生欢喜乐。后来暑期还未完,它果然死了。我用一件旧衣服将它裹了,为它戴上帽子,装进纸盒子里,把他斜埋在门前的荆棘树下。
这是跟妈妈学的。
是的。她不停地养狗,有丢了,也有埋了。我见她这样做过??拷影叮叶自谒肀?,看着她小心翼翼的手挖泥埋坑,我没瞧她的脸。这是我离她最近的一次。后来,我再也无法忍受她的靠近,听见她的声音,即便是电话里传来的嗓音,我都要发晕。总以为那次埋狗,我已经长得很大了。十岁之前我仿佛很蠢,十岁之后我却一下子长到了秋??勺邢富叵?,只可能在十二三岁间,因为小狗被埋在爷爷身边。爷爷在我十二岁时去世,期间我断断续续在外婆家住了两年,我开始单方面不再主动讲话,但她从无察觉。
不是她的错。是你的所思所虑,属于不可解的空白区域,当然现在仍如此,你的心智仍空洞,所以你才总是沉默。慧枝洒着手上的水珠,走过来说道。
我不愿她听这些事情。她会让我沮丧,感觉败兴的人生是由自己引起的。我转身不理慧枝,继续和文清说掩埋小狗的事。
妈妈给它戴帽子的时候说,这样做,小狗就可以投胎做人了。虽然很多时候我不信,却又不由自主地照着做。
为什么不信?扫兴的慧枝又插嘴,你不信这件事,还是不信妈妈?
她的话从我的心上闪过。如果小狗真变成人,人还会养它吗;如果不变,这么做又有什么意义?
我问文清。文清只点头。
慧枝打断了这片刻的远虑。她说,其实你并不愿深入思考,只是想把自己弄得迷迷糊糊,或者凄惨可怜,仿佛只有这样,你站在你母亲一边时,才不会受双重的拷问,才能得到道德上的自我认可。
我否认。什么双重的道德认可,我不懂。
很有可能。这时候文清却站出来说,在伦理上偏向妈妈,让你的内心有所不满吗?而在社会层面上,或许你认可只有非常不幸的人才有权利去怜悯别人,所以惟有让自己凄苦不堪,才能拥有同情她的资格?;蛘咚嫡庠臼锹坌牟宦奂5氖虑?,你只想在口头上对她说声可怜抱歉,却没想到最后却因无法解决她的问题而痛苦得不能忍受。
你们在说什么?我不明白,我讲的只是自己的心情,思考的也是我自己的命运。
不,某些时候你替代了母亲在生活,因此,你厌恶了。你还以为奶奶去世后,你就可能和自己和解,没想到却失败了。像慧枝会说的话。
我的脑子有些混乱,不想和她们谈下去了。我起身,我要去为儿子买宵夜,他只吃隔几条街的那家超市卖的包子。我不懂他为何如此挑剔,我吃不出那包子的味道和小区门口卖的的有什么不同。但我不想争执,而且也不觉得一点口腹之欲有什么了不得,虽然我内心并不想走太远的路,可是这好像又是必须去做的事情。
我失去过一些朋友,一些是因为他们的去世……另外的只是因为懒得走过几条马路。文清又在背句子。
不要再提死亡的事,我想好好去买东西,一个人,请不要跟着我。我警告她们。曾经我是想过不结婚,但我结婚了,所以该忘记过去,接触新的生活。我的丈夫很有爱,我的孩子也有趣得可爱。
想起儿子,我又想起他早前讲的话。他说,他不想努力,等他长大后,就住我们家旁边,到饭点来蹭饭,吃完他再回自己家。
孩子说的话都有其趣味,不需过度解读。他还说,做小狗真好,你看它,吃完了睡,饿醒了再吃,无事跑一圈,回来也不用做作业,仍然有的吃。真好,我也想做只小狗。
可是这一刻,我又不免想起妈妈的话。她说,就想你们靠近住着,到时候我要吃个饭喝过水,一喊就有人来了。我死的时候,你们也都在身边,这样,能早日往生。是什么,让她早早地考虑这些事情?
我观察着孩子,放任他,我甚至认同他不用太努力。他有时感叹,考上好初中,然后还要努力考好高中,一直努力,一直在强者包围中,最后会失衡。
我想,是呀,太累了,若是我,我也不想坚持。其他事,也不想坚持,比如,同情。当然,我没有和丈夫孩子交流这些想法。我脑中总有一“物”,它在我的世界里徘徊不去,虽然看不见,但我知道它的存在,那就是在死亡阴影下对弱者的愤怒,对自己的愤慨。
我并不想转嫁这情绪,这是我自己的问题,他人没有错,不应该随我陷入困惑。同时这也没什么大不了,一呼一吸是一念,一念之间就有八万四千种烦恼。正因为太过繁多,倒用不着关照了?;褂谐嘧游抻牵⒆幼劭赡芫透牧酥饕?,或者片刻他就忘了。我也该丢掉那些言语带来的难以化解消融的沉淀物。如果特意留心,处处疑心,反倒让人迷惑。所以应该保持沉默。
难道不是为了避免无法处理的冲突,害怕无法应对,才沉默的吗?
我受了一击,脱口问道:“什么?”
我左右观望,身边空无一人。各种车辆匆匆从我身边经过。所有的城市街道都一个样,除了是否车多人稠,楼高树密,根本无需累赘描述。我只是经过,一直是经过,也不想和它多情切。我独自一人走在马路边,但很快慧枝就跟了上来。
她反问我,你难道不是因为害怕才不多言的吗?就像你看似理解你母亲,却不愿接受,从年少时你就拒绝了她。你是不是害怕他们也会这样?
不,我一直是同情她的。
同情她,却不愿多见她一眼。文清也追了来。
你们为何而来?我问。
我担心我不来,你会从人行道走到快车道?;壑φ庋?。
并不会,我的潜意识一直在。我说,他们很好,所以我也会很好。
文清却叫起来,这有点糟糕。
她说她会看到他们的好,所以她自己也会过得好,而不像妈妈困于抱怨里。并不是说依赖他们的善良?;壑Χ晕那逅怠?/p>
文清仍然闷着脸,这不是另一种刻意吗?我就说婚姻其实是另一种束缚。
她的话,我一笑而过。于是她开始攻击我,奶奶出殡那天,你见妈妈跪伏在门槛上时,想的是什么?她直直跪到门里边,然后慢慢僵硬着身子俯下去,双手拜伏到门槛外,当她的身体深深埋下去的时候,当奶奶的棺木稳稳当当贴着她的背脊抬出去的时候,你在想什么?你为什么不说话,这才是你沉默的原因吧。
为什么此刻的文清倒像了平时的慧枝?为什么一直感性的文清一时间如此尖锐了?为什么慧枝倒开始沉默了?为什么我又开始沉默了?为什么我总要对一些人沉默?
被规驯的我,从什么时候开始无法接受自我了,因为我不善良?我以为死亡可消除同情,但是最终,印证的却是奶奶始终压妈妈一头。一辈子被可怜的妈妈无法被我接受,消瘦的她,内心也是消瘦的??墒?,另一方面又是理所当然,甚至是我所希望的。奶奶死了,她的心声再无从得知,我一直想了解她,又有意地排除这种可能。她为什么要改嫁给爷爷,她为什么要同意抱养大姑姐的这个女儿,她知不知道她们姐弟俩只是想用这孩子困住她,她为什么不好好抚养我妈妈,是报复吗,她喜欢过我吗……我从没有问过她。
就让她一直是强悍的,是那个打妈妈骂妈妈让妈妈饿肚子受苦受累的失意人吧;就让她一直是温暖的,会将我冰冷的脚捂在她肚皮上,会用粗糙的手给我洗头发的不老人吧;就让她一直是孤独的,是在睡梦里发出哭泣声被我推醒的惊慌人吧。她像是初秋的凉风里教会我披上一件外套的存在。而妈妈,却总在春日的喧闹中,想方设法撕开我的外衣,要将我的丑陋暴露给旁人。
我一直在努力地修炼放空放下,追求无相无我、无念无执,却发现越努力越似无情,越放下越像懦弱,反而使内心遭受了更多的谴责。
我买好包子,转身往回走。我对慧枝和文清说,你们知道吗,其实我的记忆都是错乱的,而我却想在这错乱里揪出一条叫命运的线。
在我很小的时候,也许没过六岁,或者就是六七岁,因为那时我还和妈妈一起睡。某天,我从床上坐起来,忽然对妈妈说了一句话。我说,我六岁时外婆就死了,对不对。也许前天我去了办丧事的人家,也许是当日要去那样的人家。我一直肯定我记得这件事,确定无误,不认为是长大后听长辈们回忆而产生的记忆。而且我还以为,这是幼小的我对死亡的一种认知,每次听她们提起还有点喜悦,觉得自己小时候并不是自己所想的那么愚蠢,还是会思考一些事物。
我甚至认为那该是一个初夏的早晨,我的心情是愉悦的,倒不知道那天的云有多白,那天的风有多柔,但我觉得我该是在那天感到一种生活的气息的。或许对生命吧,就该是五六月的芒种时节,天长夜短,气候温和,人人忙碌,像如今这样,家庭若幸福,心情也该是喜乐丰满的。
可是,有一天我突然怀疑起来。如果是芒种时期,是否有另一种可能,那些农忙节,妈妈总要赶回娘家帮忙收割插秧。长大的我明白她的念想,却无法理解她的行为,觉得她背着包袱生活,向过往奢求将来,都是自讨的苦头。生活不如意,何不反抗?她也说,一开始送给奶奶的孩子是五岁的大姨,待了两天后大姨就自己走回家了——后来,大姨的女儿说,大姨总是提起小时候妈妈(外婆)将她送人,而父亲(外公)把她抱回家的事??闪娜?,可怜的传承。然后,我的妈妈才被送了过去,七岁的她就在奶奶家一直活到老去。而我,却很早就盼着离开那个纷扰的家。相比她,我天生缺乏情义?那么,我那天脱口而出的话是否有另一层含义,我代替她那样期望的吗?让人忍不住往另一层意义里去探究。我还曾在外婆家住过两年,谁给谁的补偿,我这样想的吗,所以才非背着粮过去,而不是因为当时感觉到的寄人篱下?除了吃饭,我躲在房间里并不和外婆说话。我不知道这是过度分析,还是那些意念都曾真实的存在过。
一切如死亡一样无法回转。这是一个关于联想的故事,知觉像只八爪鱼,随心地吸附周围的事物,然后勾织成网,紧紧地缠住处于中心的自我,任何时刻任何方式的表述,都像一场场暴风雨中的癫狂,反复短暂,杂乱异常,仅仅是情绪上的一种渲泄,并不能让人从情感上得到解脱。一无所获的我,脚步轻轻地走在车来车往的街道上,一粒尘土也没有惊动,仿佛风雨已过,慧枝和文清紧随其后,几无声息。